正文 32

南京陷落!

天很冷。一些灰白的雲遮住了陽光。水傾倒在地上,馬上便凍成了冰。麻雀藏在房檐下。

瑞宣的頭上可是出著熱汗。上學去,走在半路,他得到這一部歷史上找不到幾次的消息。他轉回家來。不顧得想什麼,他只願痛哭一場。昏昏糊糊的,他跑回來。到了屋中,他已滿頭大汗。沒顧得擦汗,他一頭扎到床上,耳中直轟轟的響。

韻梅覺出點不對來,由廚房跑過來問:"怎麼啦?沒去上課呀?"

瑞宣的淚忽然落下來。

"怎麼啦?"她莫名其妙,驚異而懇切的問。

他說不上話來。象為父母兄弟的死亡而啼哭那樣,他毫不羞愧的哭著,漸漸的哭出聲來。

韻梅不敢再問,又不好不問,急得直搓手。

用很大的力量,他停住了悲聲。他不願教祖父與母親聽見。還流著淚,他啐了一口唾沫,告訴她:"你去吧!沒事!南京丟了!"

"南京丟了?"韻梅雖然沒有象他那麼多的知識與愛國心,可是也曉得南京是國都。"那,咱們不是完啦嗎?"他沒再出聲。她無可如何的走出去。

廣播電台上的大氣球又驕傲的升起來,使全北平的人不敢仰視。"慶祝南京陷落!"北平人已失去他們自己的城,現在又失去了他們的國都!

瑞豐同胖太太來看瑞宣。他們倆可是先到了冠宅去。冠先生與大赤包熱烈的歡迎他們。

大赤包已就了職,這幾天正計畫著:第一,怎樣聯絡地痞流氓們,因為妓女們是和他們有最密切關係的。冠曉荷建議去找金三爺。自從他被金三爺推翻在地上,叫了兩聲爸爸以後,他的心中就老打不定主意——是報仇呢?還是和金三爺成為不打不相識的朋友呢?對於報仇,他不甚起勁;這兩個字,聽起來就可怕!聖人懂得仁愛,英雄知道報仇;曉荷不崇拜英雄,不敢報仇;他頂不喜歡讀《水滸傳》——一群殺人放火的惡霸,沒意思!他想應當和金三爺擺個酒,嘻嘻哈哈的吃喝一頓,忘了前嫌。他總以為金三爺的樣子,行動,和本領,都有點象江湖奇俠——至少他也得是幫會裡的老頭子!這樣,他甚至於想到拜金三爺為師。師在五倫之中,那麼那次的喊爸爸也就無所不可了。現在,為幫助大赤包聯絡地痞流氓,就更有拜老頭子的必要,而金三爺的影子便時時出現在他的心眼中。再說,他若與金三爺發生了密切關係,也就順手兒結束了錢冠兩家的仇怨——他以為錢先生既已被日本人"管教"過,想必見台階就下,一定不會拒絕與他言歸於好的。大赤包贊同這個建議。她氣派十分大的閉了閉眼,才說:"應該這麼辦!即使他不在幫里,憑他那兩下子武藝,給咱們作個打手也是好的!你去辦吧!"曉荷很得意的笑了笑。

第二,怎麼籠絡住李空山和藍東陽。東陽近來幾乎有工夫就來,雖然沒有公然求婚,可是每次都帶來半斤花生米或兩個凍柿子什麼的給小姐;大赤包看得出這是藍詩人的"愛的投資"。她讓他們都看明白招弟是動下得的——她心裡說:招弟起碼得嫁個日本司令官!可是,她又知道高第不很聽話,不肯隨著母親的心意去一箭雙鵰的籠絡住兩個人。論理,高第是李空山的。可是,她願教空山在做駙馬以前多給她效點勞;一旦作了駙馬爺,老丈母娘就會失去不少的權威的。同時,在教空山等候之際,她也願高第多少的對東陽表示點親熱,好教他給曉荷在新民會中找個地位。高第可是對這兩個男人都很冷淡。大赤包不能教二女兒出馬,於是想到了尤桐芳。她向曉荷說明:"反正桐芳愛飛眼,教她多瞟李空山兩下,他不是就不緊迫著要高第了嗎?你知道,高第也得招呼著藍東陽啊!"

"那怪不好意思的吧?"曉荷滿臉賠笑的說。

大赤包沉了臉:"有什麼不好意思?我要是去偷人,你才戴綠帽子!桐芳是什麼東西?你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李空山要是真喜歡她,教她走好啦!我還留著我的女兒,給更體面的人呢!"

曉荷不敢違抗太太的命令,又實在覺得照令而行有點難為情。無論多麼不要臉的男人也不能完全剷除了嫉妒,桐芳是他的呀!無可如何的,他只答應去和桐芳商議,而不能替桐芳決定什麼。這很教大赤包心中不快,她高聲的說出來:"我是所長!一家子人都吃著我,喝著我,就得聽我的吩咐!不服氣,你們也長本事掙錢去呀!"

第三,她須展開兩項重要的工作:一個是認真檢查,一個是認真愛護。前者是加緊的,狠毒的,檢查妓女;誰吃不消可以沒法通融免檢——只要肯花錢。後者是使妓女們來認大赤包作乾娘;彼此有了母女關係,感情上自然會格外親密;只要她們肯出一筆"認親費",並且三節都來送禮。這兩項工作的展開,都不便張貼布告,俾眾周知,而需要一個得力的職員去暗中活動,把兩方面的關係弄好。冠曉荷很願意擔任這個事務,可是大赤包怕他多和妓女們接觸,免不了發生不三不四的事,所以另找了別人——就是那曾被李四爺請來給錢先生看病的那位醫生。他叫高亦陀。大赤包頗喜歡這個人,更喜歡他的二千元見面禮。

第四,是怎樣對付暗娼。戰爭與災難都產生暗娼。大赤包曉得這個事實。她想作一大筆生意——表面上嚴禁暗娼,事實上是教暗門子來"遞包袱"。暗娼們為了生活,為了保留最後的一點廉恥,為了不吃官司,是沒法不出錢的;只憑這一筆收入,大赤包就可以發相當大的財。

為實現這些工作計畫,大赤包累得常常用拳頭輕輕的捶胸口幾下。她的裝三磅水的大暖水瓶老裝著雞湯,隨時的呷兩口,免得因勤勞公事而身體受了傷。她拚命的工作,心中唯恐怕戰爭忽然停止,而中央的官吏再回到北平;她能摟一個是一個,只要有了錢,就是北平恢複了舊觀也沒大關係了。

南京陷落!大赤包不必再拚命,再揪著心了。她從此可以從從容容的,穩穩噹噹的,作她的所長了。她將以"所長"為梯子,而一步一步的走到最高處去。她將成為北平的第一個女人——有自己的汽車,出入在東交民巷與北京飯店之間,戴著鑲有最大的鑽石的戒指,穿著足以改變全東亞婦女服裝式樣的衣帽裙鞋!

她熱烈的歡迎瑞豐夫婦。她的歡迎詞是:"咱們這可就一塊石頭落了地,可以放心的作事啦!南京不是一年半載可以得回來的,咱們痛痛快快的在北平多快活兩天兒吧!告訴你們年輕的人們吧,人生一世,就是吃喝玩樂;別等到老掉了牙再想吃,老毛了腰再想穿;那就太晚嘍!"然後,她對胖太太:"祁二太太,你我得打成一氣,我要是北平婦女界中的第一號,你就必得是第二號。比如說:我今天燙貓頭鷹頭,你馬上也就照樣的去燙,有咱們兩個人在北海或中山公園溜一個小圈兒,明天全北平的女人就都得爭著改燙貓頭鷹頭!趕到她們剛燙好不是,哼,咱們倆又改了樣!咱們倆教她們緊著學都跟不上,教她們手忙腳亂,教她們沒法子不來磕頭認老師!"她說到這裡,瑞豐打了岔:"冠所長!原諒我插嘴!我這兩天正給她琢磨個好名字,好去印名片。你看,我是科長,她自然少不了交際,有印名片的必要!請給想一想,是祁美艷好,還是祁菊子好?她原來叫玉珍,太俗氣點!"

大赤包沒加思索,馬上決定了:"菊子好!象日本名字!凡是帶日本味兒的都要時興起來!"

曉荷象考古學家似的說:"菊子夫人不是很有名的電影片兒嗎?"

"誰說不是!"瑞豐表示欽佩的說:"這個典故就出自那個影片呀!"

大家全笑了笑,覺得都很有學問。

"祁科長!"大赤包叫。"你去和令兄說說,能不能把金三爺請過來?"她扼要的把事情說明白,最後補上:"天下是我們的了,我們反倒更得多交朋友了!你說是不是?"瑞豐高興作這種事,趕快答應下來。"我跟瑞宣也還有別的事商量。"說完,他立起來。"菊子,你不過那院去?"

胖菊子搖了搖頭。假若可能,她一輩子也不願再進五號的門。

瑞豐獨自回到家中,應酬公事似的向祖父和母親問了安,就趕快和瑞宣談話:

"那什麼,你們學校的校長辭職——這消息別人可還不知道,請先守秘密!——我想大哥你應當活動一下。有我在局裡,運動費可以少花一點。你看,南京已經丟了,咱們反正是亡了國,何必再固執呢?再說,教育經費日內就有辦法,你能多抓幾個,也好教老人們少受點委屈!怎麼樣?要活動就得趕快!這年月,找事不容易!"一邊說,他一邊用食指輕輕的彈他新買的假象牙的香煙煙嘴。說完,把煙嘴叼在口中,象高射炮尋找飛機似的左右轉動。叼著這根假象牙的東西,他覺得氣派大了許多,幾乎比科長所應有的氣派還大了些!

瑞宣的眼圈還紅著,臉上似乎是浮腫起來一些,又黃又松。聽弟弟把話說完,他半天沒言語。他懶得張口。他曉得老二並沒有犯賣國的罪過,可是老二的心理與態度的確和賣國賊的同一個味道。他無力去誅懲賣國賊,可也不願有與賣國賊一道味兒的弟弟。說真的,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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