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9

天越來越冷了。在往年,祁家總是在陰曆五六月里叫來一兩大車煤末子,再卸兩小車子黃土,而後從街上喊兩位"煤黑子"來搖煤球,搖夠了一冬天用的。今年,從七七起,城門就時開時閉,沒法子雇車去拉煤末子。而且,在日本人的橫行霸道之下,大家好象已不顧得注意這件事,雖然由北平的冬寒來說這確是件很重要的事。連小順兒的媽和天佑太太都忘記了這件事。只有祁老人在天未明就已不能再睡的時候,還盤算到這個問題,可是當長孫娘婦告訴他種種的困難以後,他也只好抱怨大家都不關心家事,沒能在七七以前就把煤拉到,而想不出高明的辦法來。

煤一天天的漲價。北風緊吹,煤緊加價。唐山的煤大部分已被日本人截了去,不再往北平來,而西山的煤礦已因日本人與我們的游擊隊的混戰而停了工。北平的煤斷了來源!

祁家只有祁老人和天佑的屋裡還保留著炕,其餘的各屋裡都早已隨著"改良"與"進步"而拆去,換上了木床或鐵床。祁老人喜歡炕,正如同他喜歡狗皮襪頭,一方面可以表示出一點自己不喜新厭故的人格,另一方面也是因為老東西確實有它們的好處,不應當一筆抹殺。在北平的三九天,儘管祁老人住的是向陽的北房,而且牆很厚,窗子糊得很嚴,到了後半夜,老人還是感到一根針一根針似的小細寒風,向腦門子,向肩頭,繼續不斷的刺來。儘管老人把身子蜷成一團,象只大貓,並且蓋上厚被與皮袍,他還是覺不到溫暖。只有炕洞里升起一小爐火,他才能舒舒服服的躺一夜。

天佑太太並不喜歡睡熱炕,她之所以保留著它是她准知道孫子們一到三四歲就必被派到祖母屋裡來睡,而有一鋪炕是非常方便的。炕的面積大,孩子們不容易滾了下去;半夜裡也容易照管,不至於受了熱或著了涼。可是,她的南屋是全院中最潮濕的,最冷的;到三九天,夜裡能把有水的瓶子凍炸。因此,她雖不喜歡熱炕,可也得偶爾的燒它一回,趕趕濕寒。

沒有煤!祁老人感到一種恐怖!日本人無須給他任何損害與干涉,只須使他在涼炕上過一冬天,便是極難熬的苦刑!天佑太太雖然沒有這麼惶恐,可也知道冬天沒有火的罪過是多麼大!

瑞宣不敢正眼看這件事。假若他有錢,他可以馬上出高價,乘著城裡存煤未賣凈的時候,囤起一冬或一年的煤球與煤塊。但是,他與老二都幾個月沒拿薪水了,而父親的收入是很有限的。

小順兒的媽以家主婦的資格已向丈夫提起好幾次:"冬天要是沒有火,怎麼活著呢?那,北平的人得凍死一半!"

瑞宣幾次都沒正式的答覆她,有時候他慘笑一下,有時候假裝耳聾。有一次,小順兒代替爸爸發了言:"媽,沒煤,順兒去揀煤核兒!"又待了一會兒,他不知怎麼想起來:"媽!也會沒米,沒白面吧?"

"別胡說啦!"小順兒的媽半惱的說:"你願意餓死!混小子!"

瑞宣楞了半天,心裡說:"怎見得不會不絕糧呢!"他一向沒想到過這樣的問題。經小順兒這麼一說,他的眼忽然看出老遠老遠去。今天缺煤,怎見得明天就不缺糧呢?以前,他以為亡城之苦是乾脆的受一刀或一槍;今天,他才悟過來,那可能的不是脆快的一刀,而是慢慢的,不見血的,凍死與餓死!想到此處,他否認了自己不逃走的一切理由。凍,餓,大家都得死,誰也救不了誰;難道因為他在家裡,全家就可以沒煤也不冷,沒米也不餓嗎?他算錯了賬!

掏出老三的那封信,他讀了再讀的讀了不知多少遍。他渴望能和老三談一談。只有老三能明白他,能替他決定個主意。

他真的憋悶極了,晚間竟自和韻梅談起這回事。平日,對家務事,他向來不但不專制,而且多少多少糖豆酸棗兒的事都完全由太太決定,他連問也不問。現在,他不能再閉著口,他的腦中已漲得要裂。

韻梅不肯把她的水靈的眼睛看到山後邊去,也不願丈夫那麼辦。"孩子的話,幹嗎記在心上呢?我看,慢慢的就會有了煤!反正著急也沒用!挨餓?我不信一個活人就那麼容易餓死!你也走?老二反正不肯養活這一家人!我倒肯,可又沒掙錢的本事!算了吧,別胡思亂想啦,過一天是一天,何必繞著彎去發愁呢!"

她的話沒有任何理想與想像,可是每一句都那麼有分量,使瑞宣無從反駁。是的,他無論怎樣,也不能把全家都帶出北平去。那麼,一家老幼在北平,他自己就也必定不能走。這和二加二是四一樣的明顯。

他只能盼望國軍勝利,快快打回北平!

太原失陷!廣播電台上又升起大氣球,"慶祝太原陷落!"學生們又須大遊行。

他已經從老二不敢再到學校里去的以後就照常去上課。他教老人們看著他們哥兒倆都在家中閑著。

慶祝太原陷落的大遊行,他是不是去參加呢?既是學校中的教師,他理應去照料著學生。另一方面,從一種好奇心的催促,他也願意去參加——他要看看學生與市民是不是還象慶祝保定陷落時那麼嚴肅沉默。會繼續的嚴肅,就會不忘了復仇。

可是,他又不敢去,假若學生們已經因無可奈何而變成麻木呢?他曉得人的麵皮只有那麼厚,一揭開就完了!他記得學校里有一次鬧風潮,有一全班的學生都退了學。可是,校長和教員們都堅不讓步,而學生們的家長又逼著孩子們回校。他們只好含羞帶愧的回來。當瑞宣在風潮後第一次上課的時候,這一班的學生全低著頭,連大氣都不出一聲,一直呆坐了一堂;他們失敗了,他們羞愧!他們是血氣方剛的孩子!可是,第二天再上課,他們已經又恢複了常態,有說有笑的若無其事了。他們不過是孩子!他們的麵皮只有那麼厚,一揭開就完了!一次遊行,兩次遊行,三次五次遊行,既不敢反抗,又不便老擰著眉毛,學生們就會以嬉皮笑臉去接受恥辱,而慢慢的變成了沒有知覺的人。學生如是,市民們就必更容易撕去臉皮,苟安一時。

他不知怎樣才好,他恨自己沒出息,沒有拋妻棄子,去奔赴國難的狠心與決心!

這幾天,老二的眉毛要擰下水珠來。胖太太已經有三四天沒跟他說話。他不去辦公的頭兩天,她還相信他的亂吹,以為他已另有高就。及至他們倆從冠宅回來,她就不再開口說話,而把怒目與撇嘴當作見面禮。他倆到冠宅去的目的是為把藍東陽的不近人情報告明白,而求冠先生與冠太太想主意,給瑞豐找事。找到了事,他們舊事重提的說:"我們就搬過來住,省得被老三連累上!"瑞豐以為冠氏夫婦必肯幫他的忙,因為他與東陽的吵架根本是因為冠家贏了錢。

冠先生相當的客氣,可是沒確定的說什麼。他把這一幕戲讓給了大赤包。

大赤包今天穿了一件紫色綢棉袍,唇上抹著有四兩血似的口紅,頭髮是剛剛燙的,很象一條綿羊的尾巴。她的氣派之大差不多是空前的,臉上的每一個雀斑似乎都表現著傲慢與得意。

那次,金三爺在冠家發威的那次,不是有一位帶著個妓女的退職軍官在座嗎?他已運動成功,不久就可以發表——警察局特高科的科長。他叫李空山。他有過許多太太,多半是妓女出身。現在,既然又有了官職,他決定把她們都遣散了,而正經娶個好人家的小姐,而且是讀過書的小姐。他看中了招弟。可是大赤包不肯把那麼美的招弟賤賣了。她願放手高第。李空山點了頭。雖然高第不很美,可的確是位小姐,作過女學生的小姐。再說,遇必要時,他還可以再弄兩個妓女來,而以高第為正宮娘娘,她們作妃子,大概也不至於有多少問題。大赤包的女兒不能白給了人。李空山答應給大赤包運動妓女檢查所的所長。這是從國都南遷以後,北平的妓館日見冷落,而成為似有若無的一個小機關。現在,為慰勞日本軍隊,同時還得防範花柳病的傳播,這個小機關又要復興起來。李空山看大赤包有作所長的本領。同時,這個機關必定增加經費,而且一加緊檢查就又必能來不少的"外錢"。別人還不大知道,李空山已確實的打聽明白,這將成為一個小肥缺。假若他能把這小肥缺弄到將來的丈母娘手裡,他將來便可以隨時給高第一點氣受,而把丈母娘的錢擠了過來——大赤包一給他錢,他便對高第和氣兩天。他把這些都盤算好以後,才認真的給大赤包去運動。據最近的消息:他很有把握把事情弄成功。

起床,睡倒,走路,上茅房,大赤包的嘴裡都輕輕的叫自己:"所長!所長!"這兩個字象塊糖似的貼在了她的舌頭上,每一咂就滿口是水兒!她高興,驕傲,恨不能一個箭步跳上房頂去,高聲喊出:"我是所長!"她對丈夫只哼兒哈兒的帶理不理,對大女兒反倒拿出好臉,以便誘她答應婚事,別犯牛脾氣。對桐芳,她也居然停止挑戰,她的理由是:"大人不和小人爭!"她是所長,也就是大人!

她也想到她將來的實權,而自己叨嘮:"動不動我就檢查!動不動我就檢查!怕疼,怕麻煩,給老太太拿錢來!拿錢來!拿錢來!"她一邊說,一邊點頭,把頭上的髮夾子都震落下兩三個來。她毫不客氣的告訴了瑞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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