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

瑞宣在院中走來走去,象個熱鍋上的螞蟻。他以為無論如何今天天安門前必要出點岔子。這是日本人公開的與北平市民見面的第一次。日本人當然以戰勝者的姿態出現。北平人呢?瑞宣曉得北平人的軟弱,可是他也曉得在最軟弱的人里也會有敢冒險去犧牲的,在亡了國的時候。這麼大的北平,難道還沒有一兩個敢拚命的人?只要有這麼一兩個人,今天的天安門前便一定變成屠場。瑞宣,和一般的北平人一樣,是不喜歡流血的。可是,他以為今天天安門前必不可免的要流血,不管他喜歡與否。他甚至想到,假若今天北平還不濺出點血去,北平人就似乎根本缺乏著一點什麼基本的東西,而可以嬉皮笑臉的接受最大的恥辱了。他幾乎盼望流血了!

同時,他又怕天安門前有什麼不幸。今天赴會的都是被強迫了去的學生。以往的軍事的政治的失敗,其咎不在學生,那麼學生也就沒有用血替別人洗刷點羞恥的責任。況且國內讀書的人是那麼少,大家應當為保護學生而犧牲,而不應當先去犧牲學生,儘管是在國家危亡的時候。他想起許多相熟的年輕可愛的面孔,有的跟他感情特別好,有的對他很冷淡,但是客觀的看來他們都可愛,因為他們都天真,年輕。假若這些面孔,這些民族的花朵,今天在天安門前,遭受到槍彈的射擊,或刺刀的戳傷……他不敢再往下想。他們是他的學生,也是中華民族的讀書種子!

但是,從另一方面想,學生,只有學生,才是愛國的先鋒隊。他們有血氣,有知識。假若他們也都象他的祖父那樣萎縮,或者象他自己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的不敢勇往直前,豈不就是表示著民族的血已經涸竭衰老了么?況且,小崔的也不完全錯誤呢!反抗帝國主義的侵略,反抗帝制,反抗舊禮教的束縛,反抗……都是學生;學生在五十年來的中國革命史上有過光榮的紀錄——這紀錄有好些個地方是用血寫下來的!那麼,難道今天,北平的學生,就忘了自己的光榮,而都乖乖的拿起"中日親善"的小紙旗,一聲不出嗎?

他想不清楚。他只覺得煩躁不安。他甚至於關心到瑞豐的安全。他看不起二弟,但他們到底是一奶同胞的手足。他切盼瑞豐快快回來,告訴他開會的經過。

瑞豐一直到快三點鐘了才回來。他已相當疲乏,可是臉上帶著點酒意,在疲乏中顯著興奮。從一清早到開完會,他心中都覺得很彆扭。他想看熱鬧,可是什麼熱鬧也沒看見。開完了會,他的肚子里已餓得咕嚕咕嚕的亂響。他想找機會溜開,不管把學生帶回學校去。看藍東陽那麼滑頭,他覺得自己是上了當,所以他不願再負領隊的責任。可是,在他還沒能偷偷的溜開以前,學生們已自動的散開;他們不願排著隊回校,在大街上再丟一次臉。年紀很小的,不大認識路的,學生,很自然的跟在工友老姚後面;他們知道隨著他走是最可靠的。別的學校也採取了這個辦法。一會兒,學生向四外很快的散凈,只剩下一地的破紙旗與被棄擲的昭和糖。瑞豐看學生散去,心中鬆了一口氣。順手拾起塊昭和糖,剝去了紙皮兒,放在口中,他開始慢慢的,不大起勁的,往西走。

他本想穿過中山公園——已改稱中央公園——走,可以省一點路。看了看,公園的大門沒有一個人出入,他改了主意。他怕靜寂的地方。順著馬路往西走,他想他應當到西單牌樓,找個小館,吃點東西。他沒想到藍東陽會這麼滑頭,不通情理,教他操心領隊,而還得自己掏腰包吃午飯。"什麼玩藝兒!"他一邊嚼著糖,一邊低聲的罵:"這算那道朋友呢!"他越想越氣,而那最可氣的地方是:"哪怕到大酒缸請我喝二兩白乾,吃一碟鹹水豆兒呢,也總算懂點人情啊!"正這麼罵著,身後忽然笑了一聲,笑得非常的好聽。他急一回頭。冠先生離他只有一步遠,笑的聲音斷了,笑的意思還在臉上蕩漾著。

"你好大膽子!"冠先生指著瑞豐的臉說。

"我怎麼啦?"瑞豐莫名其妙的問。

"敢穿中山裝!"冠先生臉上顯出淘氣的樣子,顯然的他是很高興。沒等瑞豐說話,他接續著:"瑞豐,我佩服你的膽量!你行!"

聽到這誇讚,瑞豐把所有的煩惱與不滿都一下子掃除凈盡,而馬上天真的笑起來。(容易滿足的人有時候比貪而無厭的人更容易走到斜路上去!)

二人齊著肩往西走。瑞豐笑了好幾氣才說出話來:"真的,這不能不算冒險!頭一個敢在日本人眼前穿中山裝的,我,祁瑞豐!"然後,他放低了聲音:"萬一咱們的人要是能打回來,憑我這一招——敢穿中山裝——我大概也得有點好處?"冠先生不願討論"萬一"的事,他改了話路:"今天的會開得不壞呢!"

瑞豐不知道會開得好與不好,而只知道它不很熱鬧,怪彆扭。現在,聽了冠先生的話,他開始覺得會的確開得不錯。他所受過的教育,只教給了他一些七零八碎的知識,而沒教給他怎麼思想,和怎麼判斷;因此,他最適宜於當亡國奴——他沒有自己的見解,而願意接受命令;只要命令後面還隨著二兩酒或半斤肉。

"不在乎那幾塊糖!"冠先生給瑞豐解釋。"難道沒有昭和糖,我們就不來開會嗎?我是說,今天的大會平平安安的開過去,日本人沒開槍,咱們的學生也沒扔炸彈——阿彌陀佛!——得啦,這總算買金的遇見了賣金的!今天大家見了面,以後就好說話了。說實話,剛開會的時候,我簡直的不敢過去!那是玩的嗎,一個爆竹就能勾出機關槍來!得,現在我心裡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從今天起,咱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不必再藏藏躲躲的了;反正連學生今天都在天安門前,青天大日頭底下,向日本人鞠了躬,吃了昭和糖!你說是不是?"

"就是!就是!"瑞豐的小干腦袋很清脆的點動。冠先生這番話使他恍然大悟:他不應當只為藍東陽耍滑頭而恨藍東陽,他還是應當感謝藍東陽——到底是藍東陽教他領隊來參加這次大會的。要按照冠先生的說法去推斷,他今天的舉動簡直是有歷史的意義,他差不多可以算個開國的功臣。他很高興。高興往往使人慷慨,他建議請冠先生吃頓小館。"瑞豐!"冠先生好象生了氣似的。"你請我?笑話了!論年紀,輩數……憑哪一樣你應當請我?"

假若虛偽極了就有點象真誠,冠先生的要請瑞豐吃飯是真誠的。他的虛偽極了的真誠是來自北平的文化,這文化使他即使在每天亡一次國的情形下,也要爭著請客。這是個極偉大的亡國的文化。

瑞豐不敢再說什麼。若要再爭一爭,便破壞了彼此的真誠與熱烈。

"吃什麼?瑞豐!"這又完全是出於客氣。只要冠先生決定了請客,他就也決定了吃什麼與吃哪個飯館。對於吃,他的經驗與知識足以使他自信,而且使別人絕不吃虧的。"吃安兒衚衕的烤肉怎樣?"他沒等瑞豐建議出來,就這樣問。

瑞豐聽到安兒衚衕與烤肉,口中馬上有一大團饞涎往喉中流去,噎得他沒能說出話來,而只極懇切的點頭。他的肚中響得更厲害了。

不知不覺的,他們倆腳底下都加了勁。烤肉是最實際的東西,他們暫時忘了其他的一切。

可是,戰爭到底也鞭撻到了他們倆,不管他們倆是怎樣的樂觀,無恥,無聊。那名氣很大的烤肉的小鋪子沒有開張,因為市上沒有牛羊肉。城內的牛羊已被宰光,遠處的因戰爭的阻隔,來不到城中。看著那關著門的小鋪,他們倆幾乎要落淚。

很抱歉的,冠先生把瑞豐領到西長安街的一家四川館,找了個小單間。瑞豐沒有多大的吃辣子的本事,而又不便先聲明,心中頗不自在。冠先生沒看菜牌子,而只跟跑堂的嘀咕了兩句。一會兒,跑堂的拿上來一個很精緻的小拼盤,和一壺燙得恰到好處的竹葉青。

抿了一口色香俱美的竹葉青,瑞豐叫了聲:"好!"冠先生似笑不笑的笑了一下:"先別叫好!等著嘗嘗我要的菜吧!"

"不辣吧?"瑞豐對自己口腹的忠誠勝過了客氣。"真正的川菜並不辣!請你放心!"冠先生的眼中發出了點知識淵博的光。用嘴唇裹了一點點酒,他咂著滋味說:"酒燙得還好!"

跑堂的好象跟冠先生很熟,除了端菜伺候而外,還跟冠先生說閑話。冠先生為表示這是隨便吃點便飯,不必講究什麼排場,也就和跑堂的一問一答的,透出點親熱勁兒。跑堂的端上來一個炒菜,冠先生順口隨便的問:"生意怎樣?""不好呢!"跑堂的——一位三十多歲,每說一句話,必笑一下的,小矮個兒——皺了皺眉,又趕快的笑了一下。"簡直的不好作生意!不預備調貨吧,怕有吃主兒來;預備吧,碰巧了,就一天沒有一個吃主兒!"他又笑了一下,笑得很慘。"干這杯!"冠先生先讓瑞豐的酒,而後才又安慰跑堂的:"生意就快好起來了!"

"是嗎?"這回,跑堂的一連笑了兩下。可是,剛笑完,他就又覺出來笑得太幼稚了一些。"保定也丟了,生意還能……"

"我哪回吃飯沒給錢?你怎麼這樣不信我的話呢?"冠先生假裝兒皺上眉,和跑堂的逗著玩。"我告訴你,越丟多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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