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3

錢先生慢慢的好起來。日夜裡雖然還是睡的時間比醒的時間多,可是他已經能知道饑渴,而且吃的相當的多了。瑞宣偷偷的把皮袍子送到典當鋪去,給病人買了幾隻母雞,專為熬湯喝。他不曉得到冬天能否把皮袍贖出來,但是為了錢先生的恢複康健,就是冬天沒有皮袍穿,他也甘心樂意。

錢少奶奶,臉上雖還是青白的,可是堅決的拒絕了李四大媽的照應,而掙扎著起來服侍公公。

金三爺,反正天天要出來坐茶館,所以一早一晚的必來看看女兒與親家。錢先生雖然會吃會喝了,可是還不大認識人。所以,金三爺每次來到,不管親家是睡著還是醒著,總先到病榻前點一點他的四方腦袋,而並不希望和親家談談心,說幾句話兒。點完頭,他擰上一袋葉子煙,巴唧幾口,好象是表示:"得啦,親家,你的事,我都給辦了!只要你活著,我的心就算沒有白費!"然後,他的紅臉上會發出一點快活的光兒來,覺得自己一輩子有了件值得在心中存記著的事——發送了女婿,親家母,還救活了親家!

對女兒,他也沒有多少話可講。他以為守寡就是守寡,正象賣房的就是賣房一樣的實際,用不著格外的痛心與啼哭。約摸著她手中沒了錢,他才把兩三塊錢放在親家的床上,高聲的彷彿對全世界廣播似的告訴姑娘:"錢放在床上啦!"

當他進來或出去的時候,他必在大門外稍立一會兒,表示他不怕遇見冠家的人。假若遇不見他們,他也要高聲的咳嗽一兩聲,示一示威。不久,全衚衕里的小兒都學會了他的假嗽,而常常的在冠先生的身後演習。

冠先生並不因此而不敢出門。他自有打算,沉得住氣。"小兔崽子們!"他暗中咒罵:"等著你們冠爺爺的,我一旦得了手,要不象抹臭蟲似的把你們都抹死才怪!"他的奔走,在這些日子,比以前更加活躍了許多。最近,因為勤於奔走的緣故,他已摸清了一點政局的來龍去脈。由一位比他高明著許多倍的小政客口中,他聽到:在最初,日本軍閥願意把華北的一切權利都拿在自己的手中,所以他們保留著那個已經破碎不全的華北政務委員會。同時,為維持北平一城的治安,他們從棺材裡扒出來幾個老漢奸組織起維持會。其實維持會只是個不甚體面的古董鋪,並沒有任何實權。那真正替敵人打掃街道與維持秩序的,卻是市政府。在市政府中,天津幫佔了最大的勢力。現在,山東,河北,河南,山西,敵軍都有迅速的進展:敵軍既不能用刺刀隨在每個中國人的背後,就勢必由日本政客與中國漢奸合組起來個代替"政務委員會"的什麼東西,好掛起五色旗來統治整個的華北,好教漢奸們替"皇軍"使用軍用票,搜刮物資,和發號施令。這個機構很難產出,因為日本軍人根本討厭政治,根本不願意教類似政治的東西拘束住他們的肆意燒殺。他們在找到完全聽他們的話的,同時又能敷衍中國百姓的,漢奸以前,決不肯輕意擺出個政府來。在天津,在敵人佔據了各學校之後,他們本無意燒掉各圖書館的書籍,不是愛惜它們,而是以為書籍也多少可以換取幾個錢的。可是,及至他們的駐津領事勸告他們,把書籍都運回國去。他們馬上給圖書館們舉行了火葬。他們討厭外交官的多口。他們願象以總督統管朝鮮那樣,來統治華北和一切攻陷的地方,把文官的勢力削減到零度。可是,軍隊的活動,不能只仗著幾個命令;軍隊需要糧草,服裝,運輸工具,和怎樣以最少的士兵取得最大的勝利。這,使討厭文官與政治的軍閥沒法不想到組織政府,沒法不借重於政客與漢奸。軍閥的煩惱永遠是"馬上得之,不能馬上治之"。

在日軍進入北平的時候,最先出現於北平人眼前的新組織是新民會,一個從炮火煙霧中鑽出來的宣傳機關。冠曉荷聽見說有這麼個機關,而沒有十分注意它,他不大看得起宣傳工作。他心目中的"差事"是稅局,鹽務;他心中的頭銜是縣長,科長,處長……他覺得一個"會",既無稅局與鹽務署的收入,又無縣長,處長的頭銜,一定就沒有什油水與前途。現在,他才明白過來:這個"會"是大有前途的,因為他是緊跟著軍隊的,替軍隊宣揚"德威"的親近的侍從。有它,日本軍隊才能在屠殺之後把血跡埋掩起來;有它,日本軍隊才能欺哄自己:他們對被征服的民眾的確有了"和平的"辦法。它不跟軍閥爭什麼,而是老老實實的在軍人身後唱著"太平歌詞"。軍人以炮火打癱了一座城,新民會趕緊過來輕輕的給上一點止痛的葯。

那位小政客告訴冠曉荷:"要謀大官,你非直接向日本軍官手裡去找不可。維持會不會有很長的壽命。到市政府找事呢,你須走天津幫的路線。新民會較比容易進去,因為它是天字第一號的順民,不和日本軍人要什麼——除了一碗飯與幾個錢——而緊跟著日本兵的槍口去招撫更多的順民,所以日本軍人願意多收容些這樣的人。只要你有一技之長,會辦報,會演戲,會唱歌,會畫圖,或者甚至於會說相聲,都可以作為進身的資格。此外,還有個萬不可忽視的力量——請注意地方上的老頭子!老頭子們是由社會秩序的不良與法律保障的不足中造成他們的勢力。他們不懂政治,而只求實際的為自己與黨徒們謀安全。他們也許知道仇視敵人,但是敵人若能給他們一點面子,他們就會因自己的安全而和敵人不即不離的合作。他們未必出來作官,可是願意作敵人用人選士的顧問。這是個最穩固最長久的力量!"

這一點分析與報告,使冠曉荷聞所未聞。雖然在官場與社會中混了二三十年,他可是始終沒留過心去觀察和分析他的環境。他是個很體面的蒼蠅,哪裡有糞,他便與其他的蠅子擠在一處去湊熱鬧;在找不到糞的時候,他會用腿兒玩弄自己的翅膀,或用頭輕輕的撞窗戶紙玩,好象表示自己是普天下第一號的蒼蠅。他永遠不用他的心,而只憑喝酒打牌等等的技巧去湊熱鬧。從湊熱鬧中,他以為他就會把油水撈到自己的碗中來。

聽到人家這一片話,他閉上了眼,覺得他自己很有思想,很深刻,倒好象那都是他自己思索出來的。過了一會兒,他把這一套話到處說給別人聽,而且聲明馬上要到天津去,去看看老朋友們。把這一套說完,他又謙虛的承認自己以前的浮淺:"以前,我說過:藝術是沒有國界的,和……那些不著邊際的話。那太浮淺了!人是活到老,學到老的!現在,我總算抓到了問題的根兒,總算有了進步!有了進步!"他並不敢到天津去。不錯,他曾經在各處做過事;可是,在他的心的深處卻藏著點北平人普遍的毛病——怕動,懶得動。他覺得到天津去——雖然僅坐三小時的火車——就是"出外",而出外是既冒險而又不舒服的事。再說,在天津,他並沒有真正的朋友。那麼,白花一些錢,而要是還找不到差事,豈不很不上算?

對日本的重要軍人,他一個也不認識。他很費力的記住了十來個什麼香月,大角,板垣,與這個郎,那個田,而且把報紙上記載的他們的行動隨時在他的口中"再版",可是他自己曉得他們與他和老虎與他距離得一樣的遠。至於"老頭子"們,他更無法接近,也不大高興接近。他的不動產雖不多,銀行的存款也並沒有超過一萬去,可是他總以為自己是個紳士。他怕共產黨,也怕老頭子們。他覺得老頭子就是竇爾墩,而竇爾墩的劫富安貧是不利於他的。

他想應當往新民會走。他並沒細打聽新民會到底都作些什麼,而只覺得自己有作頭等順民的資格與把握。至不濟,他還會唱幾句二簧,一兩折奉天大鼓(和桐芳學的),和幾句相聲!況且,他還作過縣長與局長呢!他開始向這條路子進行。奔走了幾天,毫無眉目,可是他不單不灰心,反倒以為"心到神知",必能有成功的那一天。無事亂飛是蒼蠅的工作,而亂飛是早晚會碰到一隻死老鼠或一堆牛糞的。冠先生是個很體面的蒼蠅。

不知別人怎樣,瑞豐反正是被他給"唬"住了。那一套分析,當冠先生從容不迫的說給瑞豐聽的時候,使瑞豐的小干臉上灰暗起來。他——瑞豐——沒想到冠先生能這麼有眼光,有思想!他深怕自己的才力太小,不夠巴結冠先生的了!

冠先生可是沒對瑞豐提起新民會來,因為他自己既正在奔走中,不便教瑞豐知道了也去進行,和他競爭;什麼地方該放膽宣傳,什麼地方該保守秘密,冠先生的心中是大有分寸的。

二三十年的軍閥混戰,"教育"成象曉荷的一大夥蒼蠅。他們無聊,無知,無心肝,無廉恥,因為軍閥們不懂得用人,而只知道豢養奴才。在沒有外患的時候,他們使社會腐爛。當外患來到,他們使國家亡得快一點。

受過只管收學費與發文憑的教育的瑞豐,天然的羨慕曉荷。他自己沒作過官,沒接近過軍閥,可是他的文憑既是換取生活費用的執照,他就沒法不羨慕冠先生的衣食住行的舒服與款式。他以為冠先生是見過世面的"人物",而他自己還是口黃未退的"雛兒"。

瑞豐決定趕快搬到三號的那間小屋子去住。那間小屋小到僅足以放下一張床的,只有個小門,沒有窗戶。當瑞豐去看一眼的時候,他沒看見什麼——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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