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2

無論刮多大的風,下多大的雨,無論天氣怎樣的寒,還是怎樣的熱,無論家中有什麼急事,還是身體不大舒服,瑞宣總不肯告假。假若不得已的請一兩點鐘假,他也必定補課,他不肯教學生在功課上吃一點虧。一個真認識自己的人,就沒法不謙虛。謙虛使人的心縮小,象一個小石卵,雖然小,而極結實。結實才能誠實。瑞宣認識他自己。他覺得他的才力,智慧,氣魄,全沒有什麼足以傲人的地方;他只能儘可能的對事對人盡到他的心,他的力。他知道在人世間,他的盡心儘力的結果與影響差不多等於把一個石子投在大海里,但是他並不肯因此而把石子可惜的藏在懷中,或隨便的擲在一汪兒臭水裡。他不肯用壞習氣減少他的石子的堅硬與力量。打鈴,他馬上拿起書上講堂;打鈴,他才肯離開教室。他沒有遲到早退的,裝腔作勢的惡習。不到萬不得已,他也永遠不曠課。上堂教課並不給他什麼欣悅,他只是要對得住學生,使自己心中好受。

學校開了課。可是他並不高興去。他怕見到第二代的亡國奴。他有許多理由與事實,去原諒自己在北平低著頭受辱。他可是不能原諒自己,假若他腆著臉到講台上立定,彷彿是明告訴學生們他已承認了自己無恥,也教青年們以他為榜樣!

但是,他不能不去。為了收入,為了使老人們心安,為了對學校的責任,他不能藏在家裡。他必須硬著頭皮去受刑——教那些可愛的青年們的眼,象鐵釘似的,釘在他的臉上與心中。

校門,雖然是開學的日子,卻沒有國旗。在路上,他已經遇到三三兩兩的學生;他不敢和他們打招呼。靠著牆根,他低著頭疾走,到了校門外,學生們更多了。他不知道怎樣的走進了那個沒有國旗的校門。

教員休息室是三間南房,一向潮濕;經過一夏天未曾打開門窗,潮氣象霧似的凝結在空中,使人不敢呼吸。屋裡只坐著三位教師。見瑞宣進來,他們全沒立起來。在往常,開學的日子正象家庭中的節日,大家可以會見一個夏天未見面的故人,和新聘來的生朋友,而後不是去聚餐,便是由校長請客,快活的過這一天。這一天,是大家以笑臉相迎,而後臉上帶著酒意,熱烈的握手,說"明天見"的日子。今天,屋裡象墳墓那樣潮濕,靜寂。三位都是瑞宣的老友。有兩位是楞磕磕的吸著煙,一位是注視著桌子上縱起的一片漆皮。他們都沒向瑞宣打招呼,而只微微的一點頭,象大家都犯了同樣的罪,在監獄中不期而遇的那樣。瑞宣向來是得拘謹就拘謹的人,現在就更不便破壞了屋中沉寂的空氣。他覺得只有冷靜,在今天,才似乎得體。在今天,只有冷靜沉寂才能表示出大家心中的苦悶。在靜寂中,大家可以漸漸的聽到彼此心中的淚在往外涌。

坐下,他翻弄翻弄一本上學期用過的點名簿。簿子的紙非常的潮濕,好幾頁聯到一處,很不易揭開。揭開,紙上出了一點點聲音。這一點聲音,在屋中凝結住的潮氣中發出,使他的身上忽然微癢,象要出汗的樣子。他趕緊把簿子合上。雖然這麼快的把簿子合上,他可是已經看到一列學生的名字——上學期還是各別的有名有姓的青年,現在已一律的,沒有例外的,變成了亡國奴。他幾乎坐不住了。

聽一聽院里,他希望聽到學生們的歡笑與喊叫。在往日,學生們在上課前後的亂鬧亂吵老給他一種刺激,使他覺到:青春的生命力量雖然已從他自己身上漸漸消逝,可是還在他的周圍;使他也想去和他們一塊兒蹦蹦跳跳,吵吵鬧鬧。現在,院里沒有任何聲音!學生們——不,不是學生們,而是亡國奴們——也和他一樣因羞愧而靜寂!這比成群的飛機來轟炸還更殘酷!

他喜歡聽學生的歡笑,因為沒有歡笑的青春便是夭折。今天,他可是不能希望他們和往日一樣的活潑;他們都是十四五歲左右的人,不能沒心沒肺!同時,他們確是不喊不叫了,難道他們從此永遠如此嗎?假若他們明天就又喊又鬧了,難道他們就該為亡國而只沉默一天嗎?他想不清楚,而只覺得房裡的潮氣象麻醉藥似的糊在他的鼻子上,使他堵得慌!

咽了幾口氣,他渴盼校長會忽然的進來,象一股陽光似的進來,把屋中的潮氣與大家心中的悶氣都趕了走。

校長沒有來。教務主任輕輕的把門拉開。他是學校中的老人,已經作了十年的教務主任。扁臉,矮身量,愛說話而說不上什麼來,看著就是個沒有才幹,而頗勤懇負責的人。進了屋門,他的扁臉轉了一圈;他的看人的方法是臉隨著眼睛轉動,倒好象是用一面鏡子照大家呢。看清了屋中的四位同事,他緊趕幾步,撲過瑞宣來,很親熱的握手;而後,他又趕過那三位去,也一一的握手。在往常,他的話必定在握手以前已經說出來好幾句。今天,他的手握得時間比較的長,而沒有話可說。都握完手,大家站了一圈兒,心中都感到應當出點聲音,打破屋中的被潮濕浸透了的沉寂。

"校長呢?"瑞宣問。

"嗯——"教務主任的話來得很不順暢:"校長不大舒服,不大舒服。今天,他不來了;囑咐我告訴諸位,今天不舉行開學式;一打鈴,諸位老師上班就是了;和學生們談一談就行了,明天再上課——啊,再上課。"

大家又楞住了。他們都在猜想:校長也許是真病了,也許不是。和學生們談一談?談什麼呢?

教務主任很願再說些什麼,使大家心中痛快一些,可是他想不起說什麼才好。摸了摸扁臉,他口中出著點沒有字的聲音,搭訕著走出去。

四位先生又僵在了那裡。

鈴聲,對於一個作慣了教員的,有時候很好聽,有時候很不悅耳。瑞宣向來不討厭鈴聲,因為他只要決定上課,他必定已經把應教的功課或該發還的卷子準備得好好的。他不怕學生質問,所以也不怕鈴聲。今天,他可是怕聽那個管轄著全校的人的行動的鈴聲,象一個受死刑的囚犯怕那綁赴刑場的號聲或鼓聲似的。他一向鎮定,就是十年前他首次上課堂講書的時節,他的手也沒有發顫。現在,他的手在袖口裡顫起來。

鈴聲響了。他迷迷糊糊的往外走,腳好象踩在棉花上。他似乎不曉得往哪裡走呢。憑著幾年的習慣,他的腳把他領到講堂上去。低著頭,他進了課堂。屋裡極靜,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上了講台,把顫動著的右手放在講桌上,他慢慢的抬起頭來。學生們坐得很齊,一致的豎直了背,揚著臉,在看他。他們的臉都是白的,沒有任何錶情,象是石頭刻的。一點辣味兒堵塞住他的嗓子,他嗽了兩聲。淚開始在他的眼眶裡轉。

他應當安慰他們,但是怎樣安慰呢?他應當鼓舞起他們的愛國心,告訴他們抵抗敵人,但是他自己怎麼還在這裡裝聾賣傻的教書,而不到戰場上去呢?他應當勸告他們忍耐,但是怎麼忍耐呢?他可以教他們忍受亡國的恥辱嗎?

把左手也放在桌上,支持著他的身體,他用極大的力量張開了口。他的聲音,好象一根細魚刺似的橫在了喉中。張了幾次嘴,他並沒說出話來。他希望學生們問他點什麼。可是,學生們沒有任何動作;除了有幾個年紀較大的把淚在臉上流成很長很亮的道子,沒有人出聲。城亡了,民族的春花也都變成了木頭。

糊裡糊塗的,他從嗓子里擠出兩句話來:"明天上課。今天,今天,不上了!"

學生們的眼睛開始活動,似乎都希望他說點與國事有關的消息或意見。他也很想說,好使他們或者能夠得著一點點安慰。可是,他說不出來。真正的苦痛是說不出來的!狠了狠心,他走下了講台。大家的眼失望的追著他。極快的,他走到了屋門;他聽到屋中有人嘆氣。他邁門坎,沒邁利落,幾乎絆了一跤。屋裡開始有人活動,聲音很微,象是偷手摸腳的那樣往起立和往外走呢。他長吸了一口氣,沒再到休息室去,沒等和別的班的學生會面,他一氣跑回家中,象有個什麼鬼追著似的。

到家裡,誰也沒理,他連鞋也沒脫,便倒在床上。他的腦中已是空的,只有一些好象可以看得見的白的亂絲在很快的轉。他用力的閉著眼。腦中的亂絲好似轉疲了,漸漸的減低速度。單獨的,不相關聯的,忽現忽沒的觀念,象小星星似的,開始由那團亂絲中往起跳。他沒有能力使它們集合到一處,他覺得煩躁。

他忽然坐起來。彷彿象萬花筒受了震動似的,他的腦中忽然結成一朵小花——"這就是愛國吧?"他問自己。問完,他自己低聲的笑起來。他腦中的花朵又變了:"愛國是一股熱情所激發出來的崇高的行動!光是想一想,說一說,有什麼用處呢?"

一聲沒出,他又跟到錢家去。服侍錢先生,現在,變成他的最有意義,最足以遮羞的事!

另外請來一位西醫,詳細的給錢先生檢查過,錢先生的病是:"身上的傷沒有致命的地方,可以治好;神經受了極大的刺激,也許一時不能恢複原狀;他也許忘了以前一切的事,也許還能有記憶;他需要長時間的靜養。"

金三爺,李四爺,陳野求和小崔一清早就出了城,去埋葬錢太太。看家的還是四大媽。瑞宣來到,她叫他招呼著錢先生,她照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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