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1

李四爺對西半城的中醫,閉眼一想,大概就可以想起半數以上來。他們的住址,和他們的本領,他都知道。對於西醫,他只知道幾位的姓名與住址,而一點也不曉得他們都會治什麼病。碰了兩三家,他才在武定侯衚衕找到了一位他所需要的外科大夫。這是一位本事不大,而很愛說話的大夫,臉上很瘦,身子細長,動作很慢,象有一口大煙癮似的。問了李四爺幾句話,他開始很慢很慢的,把刀剪和一些小瓶往提箱里安放。對每件東西,他都遲疑不決的看了再看,放進箱內去又拿出來,而後再放進去。李四爺急得出了汗,用手式和簡短的話屢屢暗示出催促的意思。大夫仍然不慌不忙,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慢慢的說:"不忙!那點病,我手到擒來,保管治好!我不完全是西醫,我也會中國的接骨拿筋。中西貫通,我決誤不了事!"這幾句"自我介紹",教李四爺的心舒服了一點。老人相信白葯與中國的接骨術。

象是向來沒出診過似的,大夫好容易才把藥箱裝好。他又開始換衣服。李四爺以為半夜三更的,實在沒有打扮起來的必要,可是不敢明說出來。及至大夫換好了裝,老人覺得他的忍耐並沒有白費。他本來以為大夫必定換上一身洋服,或是洋醫生愛穿的一件白袍子。可是,這位先生是換上了很講究的軟綢子夾袍,和緞子鞋。把袖口輕輕的,慢慢的,捲起來,大夫的神氣很象準備出場的說相聲的。李四爺寧願意醫生象說相聲的,也不喜歡穿洋服的假洋人。

看大夫卷好袖口,李四爺把那個小藥箱提起來。大夫可是還沒有跟著走的意思。他點著了一支香煙,用力往裡吸,而後把不能不往外吐的一點煙,吝嗇的由鼻孔里往外放;他不是吐煙,而象是給煙細細的過濾呢。這樣吸了兩口煙,他問:"我們先講好了診費吧?先小人後君子!"

李四爺混了一輩子,他的辦法永遠是交情第一,金錢在其次。在他所認識的幾位醫生里,還沒有一位肯和他先講診費的。只要他去請,他們似乎憑他的年紀與客氣,就得任勞任怨,格外的克己。聽了這位象說相聲的醫生這句話,老人覺得有點象受了污辱。同時,為時間的關係,他又不肯把藥箱放下,而另去請別人。他只好問:"你要多少錢呢?"這句話說得很不好聽,彷彿是意在言外的說:"你不講交情,我也犯不上再客氣!"

醫生又深深的吸了口煙,才說:"出診二十元,藥費另算。""藥費也說定了好不好?歸了包堆,今天這一趟你一共要多少錢?"李四爺曉得八元的出診費已經是很高的,他不能既出二十元的診金,再被醫生敲一筆藥費。沒等大夫張口,他把藥箱放下了。"乾脆這麼說吧,一共攏總,二十五元,去就去,不去拉倒!"二十五元是相當大的數目,他去年買的那件小皮襖連皮筒帶面子,才一共用了十九塊錢。現在,他不便因為嘎噔價錢而再多耽誤工夫,治病要緊。好在,他心中盤算,高第的那點錢和桐芳的小金戒指還在他手裡,這筆醫藥費總不至於落空。

"少點!少點!"醫生的瘦臉上有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象石頭那麼堅硬,無情,與固定。"葯貴呀!上海的仗老打不完,葯來不了!"

四爺的疲乏與著急使他控制不住了自己的脾氣:"好吧,不去就算啦!"他要往外走。

"等一等!"大夫的臉上有了點活動氣兒。"我走這一趟吧,賠錢的買賣!一共二十五元。外加車費五元!"四爺嘆了口無可如何的氣,又把藥箱提起來。

夜間,沒有什麼人敢出來,衚衕里找不到一部洋車。到衚衕口上,四爺喊了聲:"車!"

大夫,雖然象有口大煙癮,走路倒相當的快。"不用喊車,這幾步路我還能對付!這年月,真叫無法!我要車錢,而不坐車,好多收幾個錢!"

李四爺只勉強的哼了兩聲。他覺得這個象說相聲的醫生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手!他心中很後悔自己沒堅持教錢先生服點白葯,或是請位中醫,而來找這麼個不三不四的假洋大夫。他甚至於決定:假若這位大夫光會敲錢,而不認真去調治病人,他會毫不留情的給他幾個有力的嘴巴的。可是,大夫慢慢的和氣起來:"我告訴你,假若他們老佔據著這座城,慢慢的那些短腿的醫生會成群的往咱們這裡灌,我就非餓死不可!他們有一切的方便,咱們什麼也沒有啊!"

李老者雖是個沒有受過教育的人,心中卻有個極寬廣的世界。他不但關切著人世間的福利,也時時的往那死後所應去的地方望一眼。他的世界不只是他所認識的北平城,而是也包括著天上與地下。他總以為戰爭,災患,不過都是一時的事;那永遠不改的事卻是無論在什麼時候,人們都該行好作善,好使自己縱然受盡人間的苦處,可是死後會不至於受罪。因此,他不大怕那些外來的危患。反之,世上的苦難越大,他反倒越活躍,越肯去幫別人的忙。他是要以在苦難中所盡的心力,去換取死後與來生的幸福。他自己並說不上來他的信仰是從哪裡來的,他既不信佛,不信玉皇大帝,不信孔聖人,他也又信佛,信玉皇與孔聖人。他的信仰中有許多迷信,而迷信並沒能使他只憑燒高香拜神像去取得好的報酬。他是用義舉善行去表現他的心,而他的心是——他自己並不能說得這麼清楚——在人與神之間發生作用的一個機關。自從日本人進了北平城,不錯,他的確感到了悶氣與不安。可是他的眼彷彿會從目前的危難躍過去,而看著那更遠的更大的更有意義的地點。他以為日本鬼子的猖狂只是暫時的,他不能只管暫時的患難而忽略了那久遠的事件。現在,聽到了大夫的話,李老人想起錢先生的家敗人亡。在平日,他看大夫與錢先生都比他高著許多,假若他們是有彩羽的鸚鵡,他自己不過是屋檐下的麻雀。他沒想到日本人的侵襲會教那些鸚鵡馬上變成丟棄在垃圾堆上的腐鼠。他不再討厭在他旁邊走著的瘦醫生了。他覺得連他自己也許不定在哪一天就被日本人砍去頭顱!

月亮上來了。星漸漸的稀少,天上空闊起來。和微風勻到一起的光,象冰涼的刀刃兒似的,把寬靜的大街切成兩半,一半兒黑,一半兒亮。那黑的一半,使人感到陰森,亮的一半使人感到凄涼。李四爺,很想繼續聽著大夫的話,可是身上覺得分外的疲倦。他打了個很長的哈欠,涼風兒與涼的月光好象一齊進入他的口中;涼的,疲倦的,淚,順著鼻子往下滾。揉了揉鼻子,他稍微精神了一點。他看見了護國寺街口立著的兩個敵兵。他輕顫了一下,全身都起了極細碎的小白雞皮疙疸。

大夫停止了說話,眼看著那一對只有鋼盔與刺刀發著點光的敵兵,他的身子緊貼著李四爺,象求老人保護他似的,快也不是,慢也不是的往前走。李四爺也失去了態度的自然,腳落在有月光的地上倒彷彿是落在空中;他的腳,在平日,是最穩當的,現在他覺得飄搖不定。他極不放心手中的藥箱,萬一敵兵要起疑呢?他恨那隻可以被誤認為子彈箱的東西,也恨那兩個兵!

敵兵並沒幹涉他們。可是他們倆的脊骨上感到寒涼。有敵兵站著的地方,不管他們在發威還是含笑,總是地獄!他們倆的腳是在他們自己的國土上走,可是象小賊似的不敢把腳放平。極警覺,極狼狽的,他們走到了小羊圈的口兒上。象老鼠找到了洞口似的,他們感到了安全,鑽了進去。

錢先生已被大家給安放在床上。他不能仰卧,而金三爺又不忍看他臉朝下爬著。研究了半天,瑞宣決定教老人橫卧著,他自己用雙手撐著老人的脖子與大腿根。怕碰了老人的傷口,他把自己的夾袍輕輕的搭上。老人似乎是昏昏的睡過去,但是每隔二三分鐘,他的嘴與腮就猛的抽動一下,腿用力的往下一登;有時候,隨著口與腿的抽動,他輕喊一聲——象突然被馬蜂或蠍子螫了似的。扶著,看著,老人,瑞宣的夾肢窩裡流出了涼汗。他心中的那個幾乎近於抽象的"亡國慘",變成了最具體的,最鮮明的事實。一個有學識有道德的詩人,在亡國之際,便變成了橫遭刑戮的野狗!他想流淚,可是憤恨橫在他的心中,使他的淚變成一些小的火苗,燒著他的眼與喉。他不住的干嗽。

李四媽把錢少奶奶攙到西屋去,教她睡下。四大媽還不覺得餓,而只想喝水。喝了兩三大碗開水,她坐在床邊,一邊擦著腦門上的汗,一邊和自己嘀咕:"好好的一家子人喲!怎麼會鬧成這個樣子呢?"她的大近視眼被汗淹得更迷糊了,整個的世界似乎都變成一些模糊不清的黑影。

金三爺在門口兒買了幾個又干又硬的硬面餑餑,啃兩口餑餑,喝一點開水。他時時的湊過來,看親家一眼。看親家似睡似死的躺著,他的硬面餑餑便塞在食管中,噎得直打嗝兒。躲開,灌一口開水,他的氣又順過來。他想回家去休息,可是又不忍得走。他既然惹了冠曉荷,他就須挺起腰板等著下回分解。他不能縮頭縮腦的躲開。無論怎麼說,剛才在冠家的那一幕總是光榮的;那麼,他就不能跳出是非場去,教人家笑他有始無終!把餑餑吃到一個段落,他點上了長煙袋,挺著腰板吸著煙。他覺得自己很象秉燭待旦的關老爺!醫生來到,金三爺急扯白臉的教李四爺回家:"四爺!你一定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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