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張申府(下):真相的顏色

直到晚年,張申府仍然記得獄警凶神惡煞地喊叫著他的名字:「張崧年!張崧年!」從1936年的那段日子起,他開始憎惡自己的名字,出獄後便不再用了,而只用自己的字:申府。

於是很少有人把他同中國哲學界一個顯赫的名字聯繫起來:張岱年。後者在文章中寫道:「吾兄申府,原名崧年。……因參加『一二·九』運動任遊行總指揮而被反動當局逮捕入獄,後由馮玉祥將軍保釋出獄。」

毫無疑問,這是一項相當光榮的履歷。1980年5月25日,張申府向來訪的美國女歷史學家舒衡哲(VeraSchwarcz)回憶起他在1935年 「一二·九」運動中的角色。他仰起頭,迎著透過窗帘照射進來的陽光,描述了自己怎樣「不經意」地參加了這個「自發事件」。

12月9日,學生遊行當天,張申府與清華學生姚克廣(姚依林)、女一中校長孫蓀荃、學生郭明秋,四人同到西單亞北咖啡館樓上喝茶,算是組成了一個臨時指揮部。他只是靜靜地與三個年輕人坐在樓上,看著遊行隊伍平靜地走過,慢慢向天安門廣場進發。

在舒衡哲看來,張申府記憶的這個片斷是「黑白色」的,與另一種「帶有火紅顏色」的回憶十分不同。

1983年5月26日,舒衡哲在人民大會堂一個巨大的會議廳里訪問一位參與「一二·九」運動的當事人,他準備向她回憶自己在運動中的角色。一些報社記者也來了,圍著這位老人拍照。「大概注意到了有記者在場以及他的話對日後可能產生的影響,」舒衡哲寫道,「他作了一個英雄式的描述,整個畫面充滿了共產主義的英雄色彩:我們組織了這個運動,我和妻子負責領導。我妻子來自湖南,是毛主席新民學會的早期會員。12月9日,我們帶領示威群眾開始大遊行,警察拿著水炮在後面追趕我們。但我們勝利了……」

舒衡哲聽著這位當事人講他的故事,攝像機的燈光照得她精神不能集中。她知道,這位當事人已經無數次寫過他在1919年的「五四」運動和1935年的「一二·九」運動中所扮演的角色,他的回憶閃爍著許多被官方認可的英雄色彩,這些英雄色彩在張申府的敘述中是沒有的。與他不同,張申府只願意承認自己是一個旁觀者,他只是不自覺地被一起自發的學生遊行事件拖了進去。「他不認為需要加進警察啊、水炮啊等等驚險的情節」。

關注清華大學校史的清華退休教師虞昊告訴記者,他查閱了1935年12月23日《國立清華大學校刊》第707號,上面刊登了北大、清華等6所大學校長聯名告同學書。「經過幾天的實地調查」,校長們告訴學生,「9日北平學生遊行,並無女生受傷致命之事。至於城內各校所傳清華有學生傷亡之謠言,查明亦非事實」。

結合他看到多種清華老校友的回憶文章,虞昊開始質疑長期以來人們所接受的「一二·九」敘述。在他看來,個別學生領袖以大無畏氣概「英雄造時勢」的說法,也許不那麼準確。

對於革命,張申府曾說過這樣的話:「革命被人誤解了。革命是一樁人為的自然的事。革命是不得已的。然而人乃以為名貴。然而人乃以為名高。」

在見慣了太多出於種種原因而被扭曲的歷史敘述後,張申府被視為一位真正意義上有價值的「倖存者」。他是中國共產黨建黨的倖存者之一,是「一二·九」運動的倖存者之一,也是中國思想界曾經有過的那個多元格局的倖存者之一。所以有人感嘆:「這位傑出的人物竟然在現代中國政治史、思想史上被忽略了,簡直不可思議!」

舒衡哲寫出以「說出真相的時間不多了」為題的《張申府訪談錄》後,曾談及指導她完成這一訪談的歷史哲學,她引述了這樣一種呼籲———歷史學家應當停止說教式的編史工作而去傾聽倖存者的聲音:「歷史學家是回憶的醫生,醫治創傷、醫治真正的創傷是他的光榮。作為醫生,他必須不顧醫學理論而採取行動,因為病人患了病。所以,歷史學家應該在道德壓力之下行動起來,去恢複一個民族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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