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陳貽焮:教授的性情

陳貽焮(1924-2000)字一新,湖南新寧人。北京大學教授,治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學史,亦工詩。

作為陳貽焮的弟子,北京大學教授錢志熙永遠記得先生的落寞與洒脫。

他曾與先生在北大校園散步,陳先生說起剛才在路上碰到中文系的一位老師,問自己要不要到國外去講學一段時間,「好賺點養老的湯水費」,陳先生說他很感謝那位老師的好意,可人老了,哪裡都不想去,只想呆在這校園裡。錢志熙靜靜地聽他說這些話,覺得帶著幾分落寞。

說話之際,兩人已登上操場看台。這天刮著一點風,微微揚起沙塵,操場上沒什麼人,遠處跑道邊一排高大的白楊樹簌簌作響。陳貽焮的情緒像是突然被激發起來,開始用他的湖南腔高聲朗誦李白的詩:「我來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邊有古樹,連夕起秋聲……」錢志熙直到現在還清晰地記得,當時先生的神情是何等豪邁與瀟洒。他以為先生吟詩後還會感嘆幾句,誰知先生吟完,倏地站起身來,只大聲地說了一個字:「走!」

錢志熙說,先生豁達而洒脫,絲毫不像一般書生那麼拘謹。

找學生有事,陳貽焮一般不上樓,而是習慣在樓下高聲喊他們的名字。「他這種落落大方的氣派,我們是學不來的。你要讓我去樓下喊學生的名字,我就喊不出來。」錢志熙笑著告訴記者。

稱陳貽焮為「大師兄」的北大教授謝冕也回憶起這樣的情形:這位大師兄總是騎著自行車來找他,一般也不進屋,只在院子外面喊他的名字,每當這時,他就知道必定是大師兄又作了一首自己滿意的詩,或是寫了一幅自己得意的字,要來和他分享這分喜悅。

有時大師兄會進屋,兩人一道喝茶品詩賞字,直到燈火闌珊;也有時他並不進屋,留下要謝冕看的東西,就匆匆騎車走了。謝冕說,大師兄的行止常使他想起《世說新語》中的「王子猷居山陰」,頗有「乘興而行,興盡而返」的神韻。

陳貽焮喜好吟詩,且是以湖南鄉音按古調吟誦,這在北大中文系是有名的,不少學子甚至將親耳聆聽陳先生吟詩視為入中文系的一大幸事。

陳貽焮的名片上,只印「北京大學教授」一個本職,其他頭銜通通省略,卻印了籍貫,「湖南新寧人」。在錢志熙看來,先生是頗有古風的,講究籍貫自然在情理之中。

如此一教授,該是何種風采呢?當年錢志熙到北大考陳先生的博士生,在他原本的想像中,先生該是很瀟洒的,顧盼生姿的那樣一種名教授的風度,有些才子氣。見面後,他發現先生的風采不全是他想像的那一種,高大、淳樸如父老的印象,甚至出於他意想之外。

錢志熙記得,多少次先生送登門拜訪的他出來,一直送過半個未名湖,在博雅塔下才揮手告別。先生一邊與他說話,一邊跟碰到的熟人打招呼,「他認識的人真多,老幼中青都有,招呼也打得極其熱情,完全是鄉村的老人在他的村落中行走的那種光景,讓人覺得極其有人情味」。

「文革」中北大教師下放江西「五七」幹校。一個雨天,教改小分隊的師生幾十人,乘汽車從圍湖造田的農場到南昌去教學實習,明知堤上非常危險,卻誰也不敢冒「活命哲學」的罪名,建議把隊伍帶回去。結果一輛汽車翻到了大堤下。車子掀起來時,發現有一位老師和一位同學遇難。

親歷其事的教師後來回憶,陳貽焮本人也是被扣在車底下的,當他爬出來時,看見同伴遇難的景象,竟面對著茫茫鄱陽湖,放聲痛哭起來。「沒有顧忌,沒有節制,那情景,真像是一個失去親人的孩子。他哭得那麼動情,那麼真摯,那麼富於感染力,直到如今,那哭聲猶縈繞耳際」。

到了晚年,陳貽焮的詩詞集出版,囑其弟子葛曉音作序。葛曉音沒有直接評論先生的創作藝術,而是把自己所了解的先生的人品和性情作為序文的重點,她認為自己是懂得先生心事的。當她把序文念給陳貽焮聽時,讓她難忘的是,先生竟像孩子一樣哭出聲來。葛曉音於是明白了,「先生心裡的積鬱,其實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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