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真名士自風流 王瑤:魏晉風度

王瑤(1914-1989)字昭琛,山西平遙人。早年畢業於清華大學,後長期任教於北京大學,在中古文學和現代文學領域皆開學界之風氣。

2004年12月23日,「紀念王瑤先生誕辰90周年學術座談會」在北京大學召開。會上先放了一段當年王瑤在香港接受後學訪談的錄音。錄音效果不好,加之王瑤濃重的山西口音,使與會者們,或拿著事先整理出來的文稿仔細對照,或半揚著頭仔細傾聽,不時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幾位老先生,還偶爾側身交流數語,相對會心一笑。

「領導文藝的人看問題,他可以允許有一道縫,有道縫,作家就給他搞個洞,就是這樣的。搞得洞大了他就不幹了……說我們的方針政策是一貫的,但是一貫性表現在什麼地方?像我們收聽那個很遠的地方的收音機一樣,短波,是有個一貫的東西的,但是一會兒呢,聽不見了,一會兒 『哦』———聲音大了,突然叫喊一聲,聲音高得不得了……一個時候強調創作自由,一個時候強調……」

王瑤的嗓音本就有些尖利,說到「哦」時,他似乎又很興奮地故意模仿了收音機變調的聲音,極富感染力。全場都微笑了起來。

「這都是我私人聊天,我在班上不這樣講的,我在國內不這樣,國外也不這樣,我並不需要創造什麼事情。」這樣說時,王瑤的語氣有些感慨。

在後來的追憶發言中,有王瑤的學生說,先生有他自己的世界,他的知識世界和情感世界都是完滿的。在他的世界裡,他有他的音容笑貌,所以能感染別人———儘管他的山西口音不好懂,有時甚至不知所云。

當年他的同窗學友回憶,王瑤兄一直是快步走路,急口說話。他走起路來,口得口得作響。他講起話來,山西鄉音很重,內容像連珠炮般噴出,語音越說越高亢。當他快要發脾氣的時候,同時卻又流露出一股孩童般的真純。「這個境界很美麗,很高乘。他後來博得若干學生的崇拜,我想這是原因之一。當時我曾對另外的同學說,假如我是個女同學,我一定愛上這個人。」

老友曾對王瑤下過一斷語:有名士氣。在西南聯大當學生時,上陳夢家先生開的《尚書》課,一次陳先生給王瑤寫了一個便條,稱他「王瑤賢弟」,他回信時也就當之無愧地稱起了「夢家兄」,還振振有詞地告訴同學:如果我是他的「賢弟」,他自然就是我的「仁兄」了。

王瑤的弟子們眾口一詞,愛用「魏晉風度」來形容先生。他本人煙斗不離手,做派瀟洒自如。得意門生不會喝白酒,他直搖頭:「搞文學而不會喝酒,可惜,可惜!」他早年有一篇名文《文人與酒》,其中引杜甫詩「寬心應是酒,遣興莫過詩」,認定「酒中趣正是任真地酣暢所得的『真』的境界,所得的歡樂」。

王瑤自己引魯迅所言「清峻和通脫」來說明「魏晉風度」。在弟子們眼中,他機智的談鋒、詼諧的語言、豁達的氣度,以及極有特色的「王瑤之笑」,都可謂之 「通脫」。然而,他的聊天又無所不談,無所顧忌,對於鄙夷的人和文,絲毫不淡化自己的鄙夷,徑直施以「青白眼」,此之謂「清峻」。

王瑤曾為《清華紀念刊》寫過一篇「自我介紹」,在朋友、弟子圈中傳誦一時:「……邇來垂垂老矣,華髮滿顛,齒轉黃黑,頗符『顛倒黑白』之譏;而濃茗時啜,煙斗常銜,亦諳『水深火熱』之味。惟鄉音未改,出語多諧,時乘單車橫衝直撞,似猶未失故態耳。」

有人說,這段話的幽默與通達中暗含辛酸與倔強,只有聯繫著20世紀以來中國知識分子艱辛曲折的歷史道路,才能多少領悟這「三言兩語」背後複雜的內涵。「此言此語,當今學者中非王瑤莫為,卻很容易使我們想起魯迅。」

王瑤的學生曾提及先生照片上的頭像輪廓,像50年代大家熟悉的蘇聯詩人,不過他的眼神是嚴厲深邃的,這讓學生覺得奇怪。王瑤彌留之際,不能說話,曾寫過一段話給女兒:「我苦於太清醒,分析了許多問題,自以為很深刻,但不必說,不如痴呆好!」

這位學生懷疑,「不必說」其實是「不能說」,而他也終於明白了,先生照片上的眼神,是冷冷的、清醒的、專註的眼神,是在向內收斂自己的所見所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