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吳組緗:尊重自己的尺度

吳組緗(1908-1994)安徽涇縣人,著名現代作家、著名學者和教育家,曾任清華大學教授、中文系主任,北京大學教授。

吳組緗被稱為一位智者。在他的弟子劉勇強眼裡:「吳先生非常敏銳,很有智慧,聊起天來,滔滔不絕、神采飛揚、妙語連珠。」

他同時又被稱為一位勇者。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吳先生的「尺度」也始終一以貫之。「他從不會因人而變、因事而變、因時而變。」北大中文系教授孫玉石評價道,「他要一個導師應有的尊嚴。他尊重自己的尺度。」

1929年,吳組緗考入清華大學經濟系,次年轉入中文系,畢業後,在清華研究院繼續學習,但沒讀完研究生就離開了。他的傳記記述到此往往語焉不詳。就此,吳先生的弟子張健曾特意向他探究過其中原委。

據吳先生說,讀研究生期間,他曾選了國學大師劉文典的六朝文學課,在學期作業中,他罵六朝文學是娼妓文學,劉教授非常生氣,就給了他一個不及格。但劉教授同時也託人帶口信給他,只要他改變觀點,就可以過關。當時,吳組緗已經結婚生子,全家要靠他的獎學金生活。一門課不及格,就意味著拿不到獎學金,而拿不到獎學金,全家人的生活就沒有著落,也就意味著他不能再繼續學業。但吳組緗硬是沒有收回自己的觀點,結果不得不中斷學業,經人介紹到南京的中央研究院供職。

和吳組緗有過長期交往的北大中文系教授方錫德講過一件小事:上世紀40年代,吳組緗曾應聘四川省立教育學院教授,當時是在學期中間,校方希望他開半學期的課,但要支付給他整學期的薪水。吳組緗當即表示:「這樣怎麼行?我明明只上了半學期的課,怎麼能拿你們一學期的薪水?」

「文革」期間,吳組緗自己被打成了牛鬼蛇神,夫人被折磨得精神失常,但他在軍宣隊召集的一次徵求意見的座談會上,仍然坦率直言:「想起這場革命,我就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當時許多人很為他著急,怕他挨批,因此勸他承認這個說法不妥,以便了事。但吳組緗執意說這就是他的原始感覺,最終也沒有改口。

1985年,劉勇強考取吳組緗的博士生,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先生,就有一件事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天,正好有一個外地學者來拜訪吳組緗,拜訪者編了一本清代學者紀昀的《閱微草堂筆記》的選注本,想請吳組緗題籤。但吳組緗看後,直率地對那位學者說,自己認為他對紀昀的看法並不妥當,所選的篇目也不理想,因此,不能題寫這個書名。

古希臘智者普羅泰戈拉曾經說過一句名言:「人是萬物的尺度」。他因此被很多人稱為「詭辯派」的鼻祖。有些時候,吳組緗倒確實像是一個「詭辯家」:尊重自己的尺度,很多時候固然需要原則和勇氣,但另一些時候,則需要機敏和智慧。

吳先生煙癮很大,茶几上隨時一字兒排開十數只形形色色的煙斗,以備輪番取用。子女多次勸他戒煙,但他總是不接受勸告,而且還發明了一套「以毒攻毒」的理論。張健就曾當場領教過「這個固執、可愛的老頭」,振振有辭地對子女們闡述他的「以毒攻毒論」。

吳先生的兒子吳葆剛一直認為,「父親對事物有自己獨到的分析和見解,從不人云亦云」。一次,他告訴父親雜誌上講竹筍雖然好吃,但主要是纖維,並沒什麼營養。他父親立刻反駁道:「熊貓只吃竹子,可是長得胖乎乎的,怎麼能說這東西沒有營養呢?」

「他時常會流露出一種純真之心。」劉勇強回憶說。有次,他陪吳先生經過未名湖邊,看見有個女孩兒用小石子向湖面上打水漂。於是吳先生很認真地說;「這怎麼能行呢?如果人人都這樣,豈不是要把湖填平了?」

季羨林曾經這樣描述他這位老友:「池塘邊上,一個戴兒童遮陽帽的老人,坐在木頭椅子上,欣賞湖光樹影。」

現在,池塘邊的木頭椅還在,只是「戴兒童遮陽帽」、「欣賞湖光樹影」的老人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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