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3 諾拉告別

那時候天氣很冷。秋天,只有秋天才有這種天氣。小水窪里漂浮著溺死的樹葉。從光禿禿的樹枝間吹來一陣陣的東北風。我站在馬路上哭泣。我望著樓上我父母親房間里的燈光,那黃色、溫暖的燈光。我知道,那兒有我的床。我哭得很傷心。我才六歲,我很清楚,我已經不再屬於那個家了。我將一個人留在馬路上,用濕漉漉的樹葉遮蓋身體。明天早上,我將要到一艘船上去當水手。我已經忘了為什麼要離家出走。不過,我還記得,孩子會非常的不幸,也許會比成年人更加不幸。因為他們不知道,這種伴隨著悲傷而來的痛苦究竟是什麼,不知道這種痛苦究竟是否會永遠地留下來。

這是一個秋天。我慢慢地走了幾步,離開了燈光,離開了那棟房子。我臉上的表情很堅強。然後,我突然發現了這隻小羊。這是上帝派來的,或者是被殘忍的父母從羊圈裡趕出來的。它骯髒地躺在馬路上,沒有人喜歡。我把它從地上撿起來。這隻半瞎的布頭羊和我,我們就這麼站在夜色中。過了很久,我們才帶著我們還擁有的最後一絲驕傲回到了我那互相敵對的父母親那兒。當然,我這樣做只是為了怕小羊挨凍。如果沒有這隻小羊的話,我的生活肯定會朝另一個方向發展。直到幾年之後,我還一直想拋棄一切,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去開始一種新的生活。我沒有這麼去做,因為這隻該詛咒的小羊時時在告誡我。我完全是因為它的緣故才沒有去過一種勇敢而又瘋狂的生活。護身符有這樣的作用,這是它們的使命。它們硬是把人生納入謹小慎微、毫無意義的軌道,因為它們總是一再地提醒它們的主人要想到那些只有深思熟慮、慎重行事才能使自己經受考驗的情形。或者,它們會引誘它們的主人去做一些不恰當的、非常冒險的事情。因為它們會使它們的主人產生一種受到保護的錯覺。不管怎麼說,那些被人崇拜的物神總是會欺騙它們的主人,引誘他們推卸自己的責任。它們使千百萬人把醜惡的布玩具、傻兮兮的鏈條或者是已經磨損了的皮靴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引誘他們去犧牲貞潔,引誘他們去打仗。所有受人崇拜的物神都在暗自嘲笑我們的愚蠢。它們發出哧哧的竊笑聲:瞧那些人,他們把我們帶來帶去,圍著我們跳舞,對我們崇拜備至。他們這麼做,只是為了使自己相信,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孤獨,他們很幸福。可他們並不知道,他們一直是孤獨的,幸福只是一種幻覺而已。命運是不會受小羊迷惑的。這就是真理。可誰也不願意正視這個真理。我們需要一個小小的、只屬於我們自己的上帝。這或許是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會在令人感到恐懼的生命之旅中覺得有所依託。我不明白。又出現了我不明白的東西。也許,我再也不會明白什麼了。而正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會有什麼出息。之所以會這樣,全是因為我已經不願意再相信物神的緣故,是因為我已經把小羊送掉了。昨天,我在病房裡。我覺得無聊,想去洗一下我的小羊。它從我的手裡掉了下來,掉在一個年紀很小的小孩的腳邊。瞧,這是一個多麼醜陋的孩子。他哭腫了眼睛,鼻子里拖著鼻涕。這個孩子看上去很臟,一個臟小孩,一個很小的、骯髒的生命。這個小臟鬼撿起了我的小羊。他站在那兒望著我,手裡拿著我那隻舊的、瞎了眼的布羊。當我們倆的目光相遇時,他嚇了一跳,好像怕挨打似的。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我想,他,這個孩子一定知道這些。他一定知道什麼叫做挨打,知道人們會拿走給他帶來歡樂的東西。這個孩子就這麼望著我。他那髒兮兮的小手緊緊地拽著我的小羊。他的小手緊張得都發了紅。我們在那兒站了幾秒鐘,彷彿站了很久很久。然後,我把我的小羊拿過來,再次撫摩了一下它那癟癟的嘴巴。我走了,因為我已經長大了。我走了,因為在這期間,我已經知道,悲傷停止了。小羊也幫不了我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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