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世紀大審判的告誡

盧兄:你好!

我記得就是在辛普森案裁決宣布的那天晚上,我開始給你寫這個案子的。我現在還記得周圍所有的人在那天經歷的衝擊。洛杉磯的上午十點,是美國東海岸的下午一點,所以,那天我和周圍的朋友都度過了一個非常心神不寧的上午。我曾經經歷過一次美國大選,人們等待新總統的選舉結果都遠沒有這樣緊張的氣氛。新聞界事後報道說,在宣布前後的這十分鐘里,全美國的人幾乎停止了一切活動,不工作、不上課、不打電話、不上廁所,人人都在聽辛普森的判決。在亞特蘭大的哈茨夫國際機場,由於大家都看電視,使達美航空公司的數班飛機延遲登機,一名不識時務的工作人員在宣判的關鍵時刻催大家登機,結果一百多名旅客一起大吼,叫她「閉嘴」。在邁阿密的銀行里,出納員停止點鈔,排隊的長龍突然消失,大家都去看電視了。紐約證券交易所雖然沒有停止交易,但在一點鐘之後變得非常緩慢,到一點十分,在顯示股價的標示板上,多打出了一行字「辛普森被判所有罪名不成立」之後,交易才恢複正常。平時充滿交易員震耳欲聾喊叫聲的芝加哥期貨交易所,在宣判的那幾分鐘完全鴉雀無聲。首都聯邦政府的高級官員,平時你很難讓他們承認,有什麼事情會比他們手頭的公事更重要,但是這一天,一度各機關部門幾乎停擺,從白宮到國會和聯邦各部門,原定下午一點鐘舉行的許多有關國家政策的簡報、聽證和記者會,不是延期就是取消,只為了等待辛普森的審判。人們用各種方法獲得消息。首都的自行車郵遞員利用無線電從公司調度那裡獲得結果,一路喊叫著告訴行人。

這在美國是異乎尋常的一刻,令美國人自己都無法想像。最千差萬別、最各行其是的美國人,居然同一個時刻,全國一致,千千萬萬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做著一件完全相同的事情,「所有的例行事務都被巨大的好奇心所吞沒」。

儘管我和許多美國人一樣,想到過會是這樣的結果,但是我也和他們一樣,久久無法從巨大的震動中恢複常態。這一宣判,包含的內容太多太多。

審判剛剛結束,檢辯雙方和當事人雙方的家屬立即分別舉行了記者招待會。辛普森的兒子讀了他父親的一份聲明,他表示「將以抓到殺害妮可和高德曼的兇手為此生最重要的目標」。檢方和被害人家屬在電視鏡頭面前,幾乎可以用「悲壯」二字來形容。檢方的律師們動情地與被害者家屬擁抱,互相表示感激和安慰。看著這個律師團所表現出來的「團隊精神」,確實非常令人感動。儘管他們是在一個「關鍵大賽」中踢輸了的「球隊」,但是你看到他們依然團結、互相分擔失望和痛苦,領隊的女檢察官克拉克高度讚揚和感謝了她的同事。在這一年中,他們都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克拉克本人還因為夜以繼日的工作,失去了她對自己孩子的監護權。老高德曼最後一次聲音顫抖的講話,震蕩在美國的每一個角落:「1994年6月13日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噩夢降臨的一天,今天是第二個噩夢。今天,並不是檢察官輸掉了這個官司,今天失敗的是這個國家。正義和公道沒有得到伸張。」

辯方律師在最後結辯時的「種族策略」,已經使得這個案子在社會上的影響不可能不帶有強烈的種族色彩。許多相信辛普森無罪的黑人高興地慶祝「正義和公道得到了伸張」,在電視台的街頭採訪中,許多白人表示失望。但是,這種分野並不是絕對的。略為理智的人,都是根據他們的分析和直覺,在對這個案子作他們自己的判斷,而不是根據自己的種族歸屬。事實上,不管是黑人還是白人還是其他種族,都依然對這個問題有不同的結論。大多數美國人在判決出來之後,都還是認為辛普森是殺了人的。問題是,不管辛普森是有罪還是無罪,這樣一個事實總是無可置疑地擺在所有人的面前:在美國,這兩個被害人被以十分殘忍的方式殺害了,妮可的頭顱幾乎被割了下來,但是兇手並沒有歸案。也就是說,不管辛普森是否尋到了他的「正義和公道」,被害人的正義和公道肯定尚未得到伸張。

因此,整個美國幾乎都無法從一個精神重負中解脫出來。因為實際上,大家都背著很沉重的「追求正義」的負擔。人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世紀大審判」審了一年,結果嫌疑犯被宣布無罪了,兇手卻還是沒有結果,甚至於現在連嫌疑犯都沒有了。所有的人中,最感到不堪重負的就是法律工作者了。因為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美國司法制度的機制,更清楚維持這個制度的理由以及為此支付的代價。他們比別人經歷更大的精神矛盾和衝擊,這是因為,那些沉痛的代價通常是經過他們的雙手,親手支付出去的。在法庭宣判後不久,一向給人以冷靜鎮定印象的伊藤法官,在他的辦公室里和他當警官的妻子忍不住失聲痛哭,互相安慰,過了很久才平靜下來,回到法庭與辯方律師握手。這時,檢察官已經早就離開了。那段時間,我們每天通過「法庭」頻道收看審判情況,「法庭」頻道的幾個年輕人,非常出色地為這個案子做過大量轉播、採訪、評價等工作,宣判後,他們也顯然心情沉重。問到他們的感想,其中一個年輕人說,我在這個法庭守了九個月了,我不知道我以後是否還會做這個工作,但是我知道,經過這次審判以後,我不會再和以前完全一樣,美國也不會再和以前完全一樣了。

在社會上大量認為辛普森有罪的人們,都希望找出這場對他們看來不可思議的謬誤的罪責承擔者。因此,各種批評接踵而至。有的指責陪審員的情緒被辯方律師的「種族煽動」所左右,忘卻了自己神聖的職責,因為陪審團中有九名是黑人。也有的估計他們是在這個案子中被隔離得太久了,急著回家,因而根本沒有認真研議,草草就作出了判決。在這裡以「技術型」著稱的華裔則嫌陪審員的文化水平太低。在陪審團中間,只有三名有大學以上學歷的。他們說,要是那十二名陪審員都是博士或碩士學位的「老中」,辛普森還會有救嗎?……在種種說法中,「種族主義情緒導致誤判」和「辛普森金錢買正義」是最多的兩項指責,甚至歐洲和其他國家,都紛紛傳來類似的批評。

寫到這裡,我想先告訴你幾個很有意思的情況。

你在最近的信中曾經問過我,你覺得辛普森有罪嗎?在這一年裡,美國所有的人都在問別人或被別人問這個問題。在該案審判的不同階段,在時而檢方佔上風、時而又是辯方佔上風的時候,這個問題曾被一遍遍地提出來。後來,尤其在辛普森案判決之後,我突然發現,另一個問題或許更有意義。於是,我開始問我身邊所有的朋友,我先問他們,你覺得辛普森有罪嗎?他們中的大多數回答說,他們認為辛普森有罪,然後我再問他們,如果你是陪審員,你會判他罪名成立嗎?對於這個問題,有些人答得有點猶豫,有些人則非常堅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回答說:不會!

在辛普森判決之後,報紙上一直大量報道,大部分的黑人認為他是無罪的,大部分的白人認為他是有罪的。接著新聞媒體又做了這樣的民意測驗,他們問,你覺得辛普森是受到了公正的審判嗎?絕大多數的人,不論他是黑人還是白人,不論他覺得辛普森是有罪還是沒罪,都回答說,是的,我認為他受到了公正的審判。

還有,在整個審理過程中,辛普森的「夢之隊律師團」意見不和的消息不時見報。最初呼聲最高的夏皮羅律師明顯從主角的地位退了下來,而且到後來,他和另外兩名律師,看上去幾乎很少交談。在判決之後,夏皮羅發表談話說:「過去我們的立場始終是相同的,那就是,種族意識將不是、而且應該不是此案的一個組成部分。但是,我們不僅打出了種族牌,而且把它當做王牌來打。」談到卡可倫把佛曼比作希特勒,夏皮羅說:「我非常生氣。我認為,納粹大屠殺是現代文明中最殘暴的人類事件。而納粹大屠殺是希特勒乾的事。在我看來,把佛曼這個人和這樣一個兇惡的人相比,是錯誤的。」他談到,卡可倫這個提法事先並沒有和他商量,他今後也不會再和卡可倫進行這樣的合作。

這一切都說明了什麼呢?

首先是,這支「夢之隊」是踢贏了,但是它贏得不夠光彩。在宣判第二天的報紙上,有美聯社的兩張照片。一張的標題是:「夢之隊,贏了!」照片上是宣判後記者招待會上的辛普森律師團陣容,另一張的標題是:「空忙一場,失望!」拍的是檢察官克拉克和達頓在宣判時的表情。如果沒有標題,如果讓你僅僅根據這兩張照片的臉色去判斷輸贏,你肯定莫名其妙。因為勝利了的「夢之隊」和輸了的檢察官一樣,一臉沉重。我相信,他們作為名律師,作為這一行當專家中的專家,他們自己清楚,而且知道同行們也清楚,他們贏得並不光彩。他們唬得住老百姓,卻騙不過明眼的內行。

正如夏皮羅所說的,他們不應該「打種族牌」。就和在球場上一樣,有的隊「球風好」,有的隊「球風不好」,球風不好的隊也能夠贏,他們的一些小動作也許還不能算作犯規,但是這樣的球隊雖然贏了,卻不能得到球迷和同行的尊敬。看來,夏皮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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