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肥皂箱上的講壇

盧兄:你好!

我上封信所講的故事,你在回信中已經猜對了它的結果。

堪薩斯市議會的表決結果是這樣的,由七票對三票通過,在保護言論自由的原則下,「公眾參與」頻道重新恢複。三K黨的第一集錄像節目在1990年4月3日播出。

這是一個相當有名的案例,發生的時間距離現在也不是太遠。我之所以講這個故事,是想通過這個案例,讓你可以大致了解美國人現在對於言論自由的看法。因為,你已經看到,即使在美國,朝野雙方對於這個問題也是在不斷探索之中,這種探索至今也沒有停止。他們也經歷了從不寬容、草木皆兵,到更為寬容和放鬆,以及面對出現的新情況,再逐步加以調整的過程。

呼籲言論自由的一般都是在某一階段處於少數、不利地位的政黨、團體和個人。他們總是相信,儘管自己當時處於劣勢,聲音微弱,但是真理在手,必須吶喊。尤其當他們的言論受到壓制的時候,他們之中也許有一些人真心相信,如果他們有朝一日成為多數,他們會非常自然地推崇言論自由。他們在爭取自己權益的時候,在宣揚自己的主義的時候,自由常常就是他們宣稱的目標和大旗。但是,我們已經看到過無數先例,情況經常是相反的。在大多數情況下,言論自由總是在事實上僅僅成為爭取勝利的工具和手段,一旦獲勝,就常常被有意無意或是無可奈何地棄之如敝屣。

這種情況究竟為什麼一再在歷史上重演呢?究竟是走到哪一步就出了岔子呢?言論自由的關鍵是什麼呢?我想,關鍵就在於它的「內容中性」原則,就是要把「真理」二字堅決地擯棄在言論自由的大門之外。只要讓「真理」二字一不小心從門縫裡溜進來,言論自由就完了。為什麼這樣說呢?呼籲和宣揚言論自由的人們是很容易上「真理」的當的。他們或是明確認為,或是在潛意識中,總是覺得言論自由是走向「真理」的一條「陽光大道」,覺得言論自由只是讓真理「越辯越明」的一種方式。在這種概念的指導下,一旦走到自己感覺已經「真理到手」的這一步,言論自由被拋棄就成了十分順理成章的事兒。

只要不堅持「言論中性」,只要以為言論自由的目的只是為了追求真理,那麼,就無法避免這樣的情況發生:終有一日,在理論和現實上,都無法阻擋一個或數個權威在手的人物,或是一群所謂的「大多數」,出來把自己宣布為「真理」,而扼殺別人的言論自由。

在美國,「言論自由」和「追求真理」之間的界限,是劃得非常清楚的。在這裡,這是兩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言論自由只有一個目的,保證每個人能夠說出他自己的聲音,保證這個世界永遠有不同的聲音。而絕不是希望到了某一天,人們只發出一種聲音,哪怕公認為這是「真理的聲音」。

願意理解和真正理解言論自由的原則,以及甘願為此支付代價,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人們在面對它的時候,往往比事先想像它要困難得多。我敢打賭,現在世界各地正在為言論自由呼喊的許多人,都還沒有認真想過這種代價,他們若是真的看到美國的言論自由,看到那些濫用自由的人也同樣擁有的權利,保管要嚇一跳。

我再舉個例子吧。你信中問起過今年的俄克拉何馬市的大爆炸,並且關心我們的安全。可見這消息馬上傳到了中國。但是我想,站在美國之外,確實很難體驗這場爆炸對於這個國家的震動。這不僅僅是隔著一個太平洋造成的「隔岸觀火」感,我相信還有文化隔閡所拉開的距離。所以,我就從這場爆炸講起。

爆炸發生時,我正昏頭昏腦地開車在跑長途,當時從車內的收音機里斷斷續續聽到新聞時,還沒有意識到它的嚴重性,也沒有去想它究竟意味著什麼。當天晚上,我在一個美國朋友邁克家裡歇腳。一進門他就激動地帶我到電視機前看爆炸新聞,他知道我開了一天車肯定沒機會看電視。面對電視里被開腸破肚濃煙滾滾的聯邦大樓,死者傷者包括樓內託兒所的許多幼童一片慘狀,我自然也和所有的美國人一樣感到非常震驚。你知道,兩年前紐約的世界貿易中心也發生過類似的事件,那是一場不完全成功的爆炸,由於只炸塌了幾層停車庫,死亡人數相對少得多(死亡六人)。但是,這次爆炸不僅選擇在剛上班的人員密集時間,而且大樓正面的九層全部炸塌,當時估計的死亡人數在一百至三百人之間,實際死亡人數為一百六十八人。當時,新聞媒體就把它稱為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珍珠港事件之後,美國本土所遭受的最嚴重的襲擊。這一說法,除了說明爆破的殺傷力之外,也隱含著人們對於這次爆破者為國際恐怖主義組織的猜測。這樣的猜測應該說不是毫無道理的。因為,美國實在是一個很特殊的國家。首先,美國參與了眾多的國際事務,靜下心來想想,似乎許多國家的恐怖組織都有理由將他們在國內的困境遷怒於美國,兩年前的紐約世界貿易中心爆炸案就是一個例子。同時基於美國的特殊背景,任何一個恐怖組織都非常容易在美國的本土上,找到他們狂熱的同胞和支持者。美國什麼樣的人沒有哇!

記得那天晚上,邁克還估計,在這個作案組織後面很可能有一個腦子聰明的傢伙。因為俄克拉何馬市是俄克拉何馬州的首府,這個州在美國屬於南方並且偏中部。這個城市很少被人提起,與熱熱鬧鬧的東西兩岸大城市相比,這是個祥和寧靜的地方。和美國大多數地方一樣,用「安居樂業」來形容恐怕最為恰當。誰也不會料到這樣的地方會成為攻擊目標,當然也就不會嚴加防備。所以,挑選這樣的地方下手,還不是個狡猾的傢伙嗎?

接下來,誰都以為,如此大案的偵破總要有相當長的時間才可能搞出點眉目來。當柯林頓總統宣稱「沒有人能在美國藏匿」的時候,我心裡馬上就嘀咕,在這裡要藏個人真是太容易了。美國從來沒有戶籍制度,家鄉觀念非常薄弱,我們經常開玩笑說,美國人沒有中國人的「村頭老槐樹情結」,因此人員流動就像螞蟻搬家一樣頻繁忙碌。但是不到四十八小時,一切就見分曉了。開箱結果真是讓所有的人愣了一愣。被逮捕的麥克維和尼可斯都是典型的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而且幾乎是兩個通常所說的「鄉巴佬」。

一瞬間,大家似乎稍稍鬆了一口氣。因為如果真是國際恐怖組織,誰知道還有沒有一連串爆炸跟在後頭。如果只是一個單獨的個人行為,這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稍一緩過神來,人們就意識到事情並不那麼簡單。大概有很多人,會想起美國總統柯林頓在事情發生後當即發表的講話。這大概是他上台以來,發表的最好的一篇講話了,儘管非常非常之短。大家都會想起他對於爆炸案的一句評價:「這是針對美國,我們的生活方式以及我們所有信仰的攻擊。」人們漸漸意識到,不論是什麼人發動的這場攻擊,只要是在這塊土地上使用暴力恐怖手段,都是對美國人民所選擇的最基本的目標——自由的攻擊。為什麼這樣說呢?這就回到了你的問題:這個國家有著什麼樣的自由?這個自由有什麼特殊之處?對於在這裡生活了幾年的我們來說,在試圖回答這兩個問題的同時,似乎無法迴避像影子一樣緊緊跟在後面的另一個問題:美國人民兩百多年來究竟支付了什麼樣的代價,才維持了這樣的自由?自由不是無償的。隨著對這一事件背景的深入了解,人們越來越清楚,俄克拉何馬的爆炸案只是美國人為自由所支付諸多代價之一。

涉案的麥克維和尼可斯都是退伍兵,他們都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歹徒」,甚至可以說是走火入魔的「理想主義者」。聯邦調查局曾經認為,他們身後有一個尚未發現的國內危險組織,他們還一度懷疑某一個民兵組織是他們行動的後台,該組織的領導人卻立即聲明否認。至今為止,也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任何民兵組織直接涉案。但是,他們和一些右派民兵組織經常接觸,深受他們的影響,說這些右派民兵組織的主張是他們精神上的後台,大概是不錯的。

在上次我們去玩的「人權節」上,我們在民兵的攤位上也逗留過。當時,正是俄克拉何馬爆炸案發生不久之後,新聞界的報道引起了我們對於民兵的好奇心。我們買了一張他們的報紙,順便和一個穿著迷彩服的民兵聊了起來。他馬上把話題引向了剛剛發生的爆炸案。並且很激動地對我們警告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防止政府利用這個案件,剝奪人民的權利。此話怎講呢?因為在當時,新聞界大量報道了一些民兵的偏激言論,不僅引起了很多人的批評,還引出了柯林頓總統措辭激烈的一番抨擊。

大量的美國民兵正在宣傳些什麼以及正在幹些什麼呢?平時一般美國人也不太清楚。或者說,即使聽到看到過他們宣傳的人,大多數也不以為然。他們基本上都自稱是愛國主義者,強調民權,向全民警告聯邦政府正在日益擴大他們的權力,使人民正在逐步失去他們的自由;他們反對稅收,指責政府官員貪污腐敗,浪費了老百姓的錢;他們反對政府管制槍支,聲明他們成立的宗旨就是在政府失去人民控制的時候進行自衛等等。

對於這樣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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