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翊贊中樞 五、桑治平道出四十八年前的秘密

這封信函其實乃一份請願書,是由湖廣會館呈遞上來的。開頭第一句話說:為陳衍殘害鄂民事告太子太保大學士、軍機大臣張書。

張之洞剛看了這一句,便大為吃驚:陳衍乃一身無寸權、手無寸鐵的文士幕僚,何得殘害鄂民!他懷著莫名的驚奇讀下去。

原來下面的文字乃狀告陳衍,在光緒二十八年湖北設立銅元局時,提出當十當二十銅錢的餿主意,為湖廣總督衙門聚斂銀元一千四百萬兩,而這些錢財被糜費在鐵廠和槍炮廠等洋務局廠上,洋務無尺寸效益,湖北百姓卻為此付出了慘重代價。從那以後,湖北物價年年上漲,至今百姓生計必需品已上漲十倍之多。陳衍以鄂民之血汗換取某大員的個人虛名,實乃奸佞小人,禍鄂災星。請張之洞殺陳衍,懸陳衍之頭於黃鶴樓上,以謝二千萬鄂民,以乎荊楚大地之公憤。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幾十個簽名,打頭的一個,簽的是「蘄水湯化龍」。

張之洞耐著性子看完後,勃然大怒。他沒有想到湯化龍這個年輕後生,居然會帶頭上一份這樣的請願書。五年前,湯化龍中進士不做官而自願去日本學法政,這件事得到張之洞的讚許。他在督署接見湯化龍,以後在多次集會場合鼓勵湖北年輕人向湯化龍學習,像湯化龍那樣志存高遠,中西會通。想不到這小子狂妄自大,以怨報德,竟做出這種事來。這哪裡是在罵陳衍!不錯,當十、當二十的建議是陳衍提出的,但付之於實行還得湖廣總督的同意才行,責任當然只能由總督來承擔。照湯化龍之流看來,設銅元局是殘害鄂民,那殘害鄂民的罪魁禍首不是陳衍,而是我張之洞。說什麼懸陳衍之頭以謝鄂民,不如直截了當地講,懸張之洞之頭以謝鄂民!

想起自己在湖廣任上十九年,為湖北的洋務事業慘淡經營,嘔心瀝血,為支付洋務的龐大開支不得不設立銅元局,所獲之利自己分文未取,全部用之於國計民生。不料,到頭來不僅不被理解,反被控之為禍國之災、殘民之賊,要說冤屈,天底下還有這樣大的冤屈嗎?

一口痰衝到喉嚨,氣接不上來,張之洞猛地暈倒下去。

眼前已沒有當年肅相府一絲一毫的痕迹,問了幾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都搖頭不知道肅順是什麼人,也不知道肅相府在何處。好容易碰到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才知道這段往事。那年抄肅相府的時候,他就住在衚衕口上。老頭子說,抄了家後,肅相府貼滿了封條,封條上蓋的都是步軍衙門的長印。以後每隔幾個月,便啟封幾間屋。到兩三年後,全部封條都啟了。這裡住進了二十幾戶平民百姓。幾十年下來,這些住戶糊口尚且不易,哪有閑錢修繕房屋?老頭子帶他們走到衚衕中部,指了指對面說:「這一大片當年都是肅相的舊宅。」

晚上,陳衍、辜鴻銘等人也都聞訊趕到張府。隨後趕到張府的,還有一位人物,他就是新任外務部尚書的梁敦彥。梁敦彥這些年來可謂吉星高照,飛黃騰達。

前年,梁敦彥隨張之洞進京入外務部。袁世凱賞識他,將他安置在外務部做郎中。梁的一口流利英語,很快在外務部派上大用場,三個月後便升為右丞。接受八年美國教育的梁敦彥,敬業務實,在那些只會做官場功夫的庸俗官吏中顯得格外出類拔萃,一年後便升為侍郎。待到袁世凱削職回籍,梁便取代袁做了尚書。梁敦彥對張之洞有很深的知遇之感,常來張府看望老上司。

看了請願書後,陳衍心緒沉重,他對卧在病榻上的張之洞說:「老相國不必為此而憂鬱,此事我是始作俑者。湖北士紳既然要我的頭,我就回武昌去,讓他們把我的頭取下吧!」

張之洞的嘴角邊流露出一絲凄笑:「陳衍二字是張之洞的代號,你這還看不出!」

辜鴻銘說:「老相國,我們回武昌去吧,您可以把湯化龍叫來當面辯一辯。京師這地方我已不想住了,除開拉嫖客的妓女和鑽門子的政客,再沒有幾個干正事的人。」

辜鴻銘這幾句話,弄得大家想笑又笑不出聲來。

梁敦彥對國內外政治局勢較為清楚,他比別人看得透一點:「據說湖北馬上要成立咨議局,湯化龍新從日本回國,已被看好為咨議局局長。他這樣做,一是迎合百姓對物價的不滿,為自己贏得體恤民情的好名聲,以便順利當選;二是現在各省士紳都主張立憲,對朝廷遲遲不行立憲不滿,因此他們對朝廷一切都否定,藉此煽動人心,討好百姓,以擁護他們上台。湖北士紳要否定朝廷,就得要否定老相國在湖北所辦的一切。依我看,陳石遺固然是一個代號,銅元局一事也很可能是一個開端,今後還要拿鐵廠、槍炮廠、火藥局、織布局等一個個地開刀。」

張之洞聲息微弱地插話:「崧生說的有道理。戲台只有一個,他們要上台,你就得下台。有錯是錯,沒有錯也是錯。湖北的戲,可能還正在敲開場鑼哩!」

說罷,閉住雙眼,一臉的枯槁陰黑。

「戲台」,辜鴻銘心裡一驚,聯想到上次說的道具,看來入京後的老相國與兩廣兩湖時的香帥,的確是大不相同了。

張仁權看到父親這副模樣,心裡湧出一絲恐懼來。他強打精神安慰:「爹,現在各省都有一批這樣的立憲黨人在活躍著。他們看似跟革命黨不同,其實也是與朝廷離心離德的。湖北的立憲黨否定您在湖北的洋務業績,完全出自於他們的私心。是非自有定論,公道自在人心,湯化龍這幾個人就能代表二千萬鄂民嗎?爹,您犯不著與他們計較。」

兒子的話也很有道理。張之洞的心安定了片刻,他睜開眼睛來對兒子說:「我多年來不知市面上的物價,為一方總督而不知百姓日常生活,不管怎樣,這是失職。你寫封信給念礽,叫他細細調查一下,這些年來物價的情況,尤其是米、鹽、油、菜、肉這些東西的價格。」

「好,我這就寫。」仁權答道。

張之洞似乎已意識到自己病情的嚴重,停了一會,他又吩咐:「桑先生與我分別已經十多年了,戊戌年匆匆一見,距今又整整十一年了。我時常想起他,有許多話要跟他說。你要念扔想辦法儘早與他的母親聯絡上,請桑先生夫婦到京師來住一住,再不來,今生今世怕不能見面了。」

「爹,別胡思亂想了,您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好好保養身體,老朋友見面時,才有精力說話哩!」

仁權雖如此勸慰著,但心裡對老父此番的病況著實擔憂。他在信中叫弟妹們隨時準備進京,並設法通知桑先生,無論如何要儘快來京與父親見面。

陳念礽接到內兄的信後,帶著鐵政局的兩個工役,實地在武漢三鎮做了三天的調查。這一查,令一向對中國洋務抱著樂觀態度的陳念扔大吃一驚,不僅證實了請願書上所說的物價漲十倍,而且幾乎所有被調查的人都不承認武漢的洋務局廠給他們的生活帶來實惠,槍炮、鋼鐵,他們固然不需要,鐵路、水電的好處,他們因為無錢,一點都不能享受。即便像布匹這種與他們密切相關的日用品,他們也很少購買。因為生產成本高,售價並不比洋貨便宜,老百姓要麼買洋布,要麼買來自鄉村的更便宜的家織布。

陳念礽面對著這些調查上來的實情,不知如何稟告岳父。說實話,怕他生氣,病情加重;說假話,虛誇政績,又對不住良知。

他把這些情況如實寫在信里,告訴他的繼父桑治平。

這些年來,桑治平和秋菱一直住在香山縣城。選擇此地度晚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秋菱的次子耀韓一家在這裡。再則,這裡一年四季天氣和暖,青草長綠,鮮花長開,令桑治平歡喜不已。

他朝朝暮暮與南海為伴。滔滔海浪,洗刷他心中的塵垢;無限海域,拓寬他的視野胸襟。旭日東升、星月搖晃的壯闊海景,更鼓盪起他胸臆間消失已久的藝術情愫,他重新拿起了畫筆。在最能感受宇宙浩瀚的大海邊,他的智慧和靈氣得到升華,一幅幅涌動生命精神的畫從手中誕生,他和秋菱也從這些畫中重獲青春。真正是「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年過古稀的桑治平常常會回憶往事,會回過頭看一看過去的足跡。但此時他的心緒,跟眼前陽光照撫下的南海一樣,平靜而空闊。當年是那麼地霹靂驚爆、動人心魄,而今都似乎已被歲月長河洗滌得淡泊乎和,被無限時空消解於悄沒聲息之中。他有時會從心裡發出訕笑:當年給肅順做謀士,弄得偷雞不著蝕把米,害得自己從此改名換姓;倘若肅順成功了,又怎麼樣呢?也不過是肅順或是皇上手裡的一個工具而已。後來,給張之洞做幕僚,奔忙了十多年,說到頭,還是為他人作嫁人裳。進一步說,不給張之洞做幕僚,自己做一方督撫呢?湖北洋務的困境和革命黨欲推翻朝廷的現實,讓桑治平的頭腦日漸清醒過來,即便做一方督撫也將會一事無成!在與秋菱相處、與畫筆為伴的日子裡,桑治平終於領悟到,只有愛情和藝術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永恆!功名也罷,地位也罷,其實都是以出售自身為代價。它只是一種交換,猶如農夫以谷換布、商人以貨易銀一樣。

淡漠了功名和地位,並不意味著淡漠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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