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後院起火 三、處理織布局的貪污案,是個棘手的難題

得知張之洞即日將回武昌本任的消息,端方和梁鼎芬大出意外,兩個人在端方家的書房裡心情焦灼地商量對策。

端方心裡慶幸,好在尚未將織布局的事定案,不如和盤托出交給張之洞。至於定罪處罰,則由他本人去辦,以表示自己並不夾雜傾軋的私念,純是一片為國辦事的公心。

梁鼎芬深知張之洞的性格。他沒有多加思索,便決定出賣端方以求自保。

兩人密談半天,達成一個共識:端方派梁鼎芬走慶王府的門子,此事隻字不能提。這不僅是為了顧全慶王的面子,更是為了掩蓋他們兩個的真實意圖。不提這一層,調查織布局貪污案,就是辦一樁普通的案子,而不是別有用心的舉措。

火車抵達漢口站時,端方帶著湖北省一批文武大員親往迎接。

張之洞走下火車,一眼看見滿臉堆笑的端方站在歡迎隊伍的前頭,心裡頓生厭怒。

「香帥辛苦了!」端方走上前去問候。

「哼!」張之洞黑著臉,對著端方一甩手。「辛苦什麼,一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屁事都沒有!」

端方討了老大一個沒趣,尷尬片刻後,又笑著臉湊了過去:「香帥這段日子身體還好嗎?」

「好什麼?」張之洞大踏步向前走,看也不看端方。「有人在我的後院燒火,我還好得起來嗎?」

端方完全明白了,張之洞是沖著織布局的事回來的,而且心裡充滿了對他的恨意。他心虛起來,搭拉著腦袋,不敢再開口。

湖北省的藩司、臬司等人忙著向張之洞拱手道乏,張之洞也跟他們拱手答話,臉色和悅。

這一切,心懷鬼胎的梁鼎芬都看在眼裡。他要試一試張之洞對他的態度,從中可以探知張之洞抓沒抓到他的把柄。

「香帥!」梁鼎芬分開眾人走上前去,笑容燦爛地說,「聽說您這幾個月在京師做了許多好詩,能不能賞給我看看!」

「好哇!」張之洞笑著說,「你梁節庵是詩壇高手,我還正要請你幫忙潤潤色哩!」

臉色神態、說話的口氣跟往日一個樣,梁鼎芬胸口上壓的那塊巨石落了下來:他不知道我梁某人做的事,這就好辦了!

借「幫忙潤色」這句話,梁鼎芬第二天傍晚便來到督府後院。他要搶在端方之前,先來報告織布局的事。

「香帥,織布局裡銀錢對不上數的事,想必您已經知道了。有人上書給端中丞。端中丞問卑職這事怎麼辦。卑職說,織布局的事香帥最清楚,此事應當等香帥回來後再由他來查辦為好。但沒有幾天,端中丞就安排人去調查這件事,卑職想攔阻也來不及了。」

梁鼎芬一臉誠懇地說著,似乎為自己沒能攔阻端方而懷著沉重的疚歉。

張之洞不以為然地說:「端方是鄂撫兼署理湖督,他要辦什麼事,你怎麼可以攔阻得了?織布局的事與你無關。」

梁鼎芬徹底明白張之洞不知道他在辦理此案中所扮演的角色,如釋重負:「香帥海量,但卑職身為督署總文案,總是有責任的。」

張之洞平和地說:「端方要查織布局的事,作為署理總督,他有這個權利。織布局出了事,也是應當去審查,這也沒有做錯。我不滿他的是,他應該把這事告訴我,不應把我蒙在鼓裡。我想我這幾個月閑在京師,也一定是他的鬼主意,他想藉此堵住我回湖北的路!」

梁鼎芬聽了這話,嚇得背上沁出一絲冷汗。他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比一年前顯得更衰老的張之洞,只見那兩隻凹下去的眼睛正在盯著自己,彷彿對織布局的事早已洞若觀火。

「香帥,您真英明。這幾個月來,卑職已有所察覺,端中丞是想擠走您而真除湖廣總督。」

「哼!誰走誰留,等著瞧吧!」

次日,在冷冰冰的氣氛里,端方將湖廣總督關防璧還給張之洞。又硬著頭皮,在張之洞峻厲可怖韻眼神下,將織布局貪污案的調查情況作了儘可能短的稟報,留下有關此案的一大堆簿冊文書後,急急忙忙地離開籤押房。

走出總督衙門的大門,端方回望一眼這座自己住了將近一年的最高衙門。這衙門彷彿一個虎口似的,正在向他張牙伸舌。他清醒地意識到,不僅這座衙門從此不再屬於他了,就連不遠處的湖北巡撫衙門,也很可能呆不久了。

花費整整兩天的時間,張之洞將織布局的這一大堆檔案認真地看了一遍,心緒沉重複雜,五味雜陳。他既痛恨李滿庫濫用職權,貪污中飽,坑害了織布局,又慚愧自己這幾年來居然對織布局的嚴重虧空懵然不知,還時常四處吹噓創辦紗、布、絲、麻四局的功績。他對端方的恨意,隨著一頁頁檔案的翻過,已在一分一分地減弱。

張之洞把織布局和李滿庫的事告訴了佩玉,又叫大根到紡紗局去把李滿庫叫來。

李佩玉直到這時才知她的兄弟是個貪污犯,心裡極為難受。

自從環兒過門以後,佩玉便明顯地看出,張之洞對她冷落得多了。環兒年輕漂亮、能歌善舞。她超人的琴藝也不再受到張之洞的特別賞識,環兒的歌舞填滿了張之洞少有的閑暇時日。佩玉在心裡深深地嘆息著。她知道自己出身貧寒,且非明媒正娶的夫人,無非比環兒先過門幾年而已,並無壓倒環兒的地位。來到張家不久,她才明白,張之洞不立她為續弦夫人的真正原因是她的出身低微。他的前三任夫人,均是出身官宦家庭的大家閨秀。而她,一個三家村塾師的女兒,一個喪夫夭子的寡婦,怎麼可能與她們相比!男人愛少艾,自古皆然,何況張之洞身為制台,位高權重,是男人中的英雄,妙齡美女也是愛他的,自己能有什麼話好說!度過幾個月的鬱悶憂愁後,佩玉還是想開了。

好在張之洞對她雖有些冷落,卻依然以禮相待,家政仍主要歸她管,環兒插手之處不多。何況她生了兩個兒子,在張府里的地位自然也不是環兒所能撼動的。她要處置後院眾多的庶務,還要照顧未成年的子女,一天到晚,也夠忙碌了。在外人的眼裡,她依舊是內宅的當家人,並沒有被冷落的痕迹。她連琴也沒有多少時間可彈了,只在準兒有時過來看父親和她的時候,師徒二人才忙中偷閑,調弦揮指彈兩曲,自個兒樂一樂。

將堂弟安置在織布局,讓父母晚年有個嗣子在身邊盡孝,這是佩玉由衷感激丈夫的一件事。剛來幾年,李滿庫還常來督署走動走動。這四五年里,因為二老相繼過世,李滿庫來看姐姐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佩玉只知道堂弟如今發達了,升了官買了大宅,前幾年還置了一房妾。都說在洋務局廠做事的人大有洋財可發,何況堂弟又在織布局做材料處主辦,自然發的洋財比別人多。堂弟現在冬裘夏綢,妻妾穿金戴銀,也是分內的事,佩玉不在意,也不過問。今日才知道堂弟原來不安本分,貪污公款,佩玉深以此為羞慚。堂弟這樣不爭氣,辜負了丈夫的一番心意。佩玉覺得很對不起丈夫。

其實,剛從山西老家來到武昌的李滿庫,還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三晉漢子。他對張之洞感恩戴德,對佩玉及其父母也很好。一年後又把老婆接到武昌城,讓佩玉的父母跟他夫婦倆一起住。他自己在織布局裡做事也踏實。這一切,都是一個實實在在過日子的厚道人的表現。張之洞對此頗為滿意放心,也便不大過問他的情況。

李滿庫人聰明,也識得些字,又跑過碼頭做過生意,兩年後便得到提拔,做了一個小工頭。再過兩年,馬漢成來到織布局做總辦。馬漢成走的是捐班一路。先是花錢捐了個候補知縣,分發湖北。幹了幾年,他看官場出息不大,而洋務局廠倒是油水不少,便又走武昌知府的路子,多方輾轉,終於坐上了織布局的第一把交椅。馬漢成是從官場中走出來的人,來到織布局不久,便發現李滿庫奇貨可居,立即把他提拔到材料處,先讓他做個副職,查看查看。李滿庫見馬總辦將他安排在人人垂涎的肥缺上,心裡感激莫名,遂對馬漢成百般恭順,鞍前馬後拚死效力。

馬漢成凡與各級衙門各方商人洽談重要生意時,總是將李滿庫帶在身邊,特意向客人鄭重介紹這是張制台的小舅子,張制台如何如何喜歡他、器重他等等。這種時候,織布局的生意便往往談得融洽順利:衙門會行方便,商人會讓折扣。生意談好後,他們還會得到額外的好處。至於平日,李滿庫的家裡常常會有陌生人來拜訪,大包小包進門,點頭哈腰出去。這些人絕大多數是來求李老爺買他們的材料,也有的是來求他在張制台面前說幾句話,再憑這幾句話去達到他們各自的目的。這時的李滿庫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價值,他要充分地利用這種價值來為自己謀取實實在在的利益。在織布局混上六七年,年屆而立的李滿庫已經完全成熟了。

他一面自覺地張揚自我,一面更緊跟馬漢成,很快便被提升為材料處的主辦,執掌支配整個織布局各種生產材料的大權。

他自己從局裡提拔幾個貼心兄弟進材料處,又從晉北老家調來兩個遠房親戚,安置在身邊。織布局的材料處,成了李滿庫一手控制的獨立王國。掌了大權的李主辦錢財滾滾而來。先是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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