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爆炸慘案 四、為著一個婢女,盛宣懷丟掉輪電二局

再次署理兩江總督的張之洞,時常有一種淡淡的傷痛感。船過采石磯時,他想起六年前與時任皖南道的袁昶的歡快聚會。袁昶一向被他視為門生中最有識見的幹才,且仕途順遂,實可指望日後成為國家的樑柱。誰知恰恰是他的過人識見,招致殺身之禍。現在雖然已給他昭雪,並予以「文貞」的美謚,但到底是人去樓空,一切都晚丁。從他個人來說,是冤里冤枉地丟掉了一條命;對於朝廷來說,五大臣之死,隨同當年那場荒唐透頂的鬧劇一道,留給史冊和後人的,將是永遠的恥笑和指摘。一股濃烈的悼念之情,聚集在他的胸臆間,不得不發而為詩,藉以宣洩:七國聯兵徑叩關,知君卻敵補青天。千秋人痛晁家令,能為君王策萬全。民言吳守治無雙,士道文翁教此邦。白叟青衿各私祭,年年萬淚咽中江。

鳧雁江湖老不材,百年世事不勝哀。

采石磯上青青樹,曾見傳杯射覆來。

江寧城內的雞鳴山,是一處風光秀麗且承載著厚重歷史積澱的名山。那一年,楊銳匆匆遊了一趟雞鳴山後感嘆:倘若在此山上建一座樓房,供遊覽者飲茶小憩,遠眺山景,是一樁功德之事。張之洞記住了這句話。這次一到江寧,便撥款給雞鳴寺,委託寺僧承辦,限定在三個月內建好。寺僧為討總督歡心,不到兩個月,一座二層樓的屋宇便在山頂建立。落成之日,請總督題匾額。

張之洞一生題聯題匾已不計其數,而對著雞鳴山上的這座樓,他手中的筆久久不能提起。若說袁昶的被殺,讓張之洞憤慨憂慮的話;楊銳的被殺,則令他傷痛哀絕!

對於楊銳,張之洞有著遠非一般門生可比的師生情誼。將近三十年了,由學生而幕友而常駐京師的代辦,這種非同尋常的關係,在張之洞的周圍再也找不出第二人。

楊銳得張之洞的器重,除開他的學問人品外,最主要的是在中國維新改革這件大事上,他和老師持完全相同的態度。

他主張變革,主張學習西方,主張引進西學西藝直至西政,是一位站在時代潮流前端的激情洋溢的維新志士。

但他的維新主張是穩健的,他希望中國的改革是漸進的,是次第推行的,不贊同康有為、譚嗣同等人試圖一夜之間改變中國面貌的激進行為。他也希望中國的改革是溫和的,是在不過多傷害既得利益者的前提下達到國富民強的願望。他更服膺張之洞的「中體西用」的說法,認為這才是導中國於正途的惟一準則。他最大的願望是中國每個督撫都能像張之洞這樣腳踏實地地在本省舉辦新政,發展洋務實業,若中國每個省都像湖北省一樣,辦工廠,開礦山,建學堂,練新軍,有個十年二十年,還怕中國不富強嗎?

他的這些想法和張之洞非常吻合。可惜,他被當作「康黨」殺了頭,真是冤枉透頂。真正的康黨至今逍遙海外,被冤枉的康黨卻已屈死多年,人世間是多麼的不公!令張之洞心中更為痛苦的是,楊銳的千古奇冤,他卻不能為之申訴,更不能為之公開辯白!明明含著一肚子苦水,卻不能把這苦水吐出!袁昶雖也是冤死,卻很快得到昭雪,親朋好友可以名正言順地祭奠他,他的子孫不會因此而受牽連。可憐忠心為國的楊叔嶠,至今仍身負惡名。朝廷沒有為他平反,人們便不敢公開悼念他,他的妻兒便不能抬起頭來堂堂正正地做人。作為一個國家大臣,張之洞只能把對楊銳的這份情誼深埋在心底。得知楊銳的妻兒已安全回到四川綿竹老家後,張之洞曾打發大根悄悄地到綿竹,代他去看望,再送二千兩銀子,叮囑他們切不可自暴自棄,天道神明,總是會保佑忠良的。

儘管如此,這幾年來,他每當想起往事,楊銳那張憨厚的娃娃臉便會浮現在他的眼前,令他有如利箭穿心般的痛苦,也為自己身居總督高位卻不能援救一門生而難受。現在,他突然有了個想法:這個樓房本就是因楊銳的建議而修築,何不就用此樓而紀念他呢?借題匾額來表達這種心愿吧!但這種表達又不能讓人看出來,諸如什麼「楊銳樓」「叔嶠樓」之類的名字都不能用。煞費苦心地想了很久,張之洞終於想起楊銳背誦杜甫的八哀詩來。八哀詩並非杜甫詩中最好的作品,且篇幅很長,但楊銳卻喜歡誦讀,且能一字不漏地全部背出。張之洞知道,這是楊銳在借古人之酒澆自己胸中的塊壘,老杜傷的是開元、天寶,楊銳傷的是當今。

「君臣尚論兵,將帥接燕薊。朗詠六公篇,憂來豁蒙蔽」,楊銳那略帶川音的抑揚頓挫之聲又響在耳畔。「豁蒙」吧,皇上受康梁之蒙,太后受宵小之蒙,才會釀成戊戌年那場本可避免的悲劇,導致楊銳的含冤受害。也是因太后受載漪、剛毅及義和拳之蒙,才有庚子年那場本不應發生的慘禍,使得袁昶無緣無故地丟了頭顱。其實,又何只太后、皇上要豁蒙,中國數萬萬百姓更需要豁蒙。幾個頭領登壇一吆喝,便有數十萬人響應影從,相信神靈附體、刀槍不入,這還不蒙昧嗎?有多少人終生不識一字,非但不懂西學洋務,連孔孟先聖的教導也不與聞,既不知富民強國,也不知修身養性,從生下到死去,渾渾噩噩、糊糊塗塗地過了一輩子。這些碌碌生靈,難道不更需要豁蒙嗎?這「豁蒙」二字,既寄託了對楊銳的哀思,又表明了自己的期盼,真是太好不過了。

張之洞想到這裡,揮筆寫下了「豁蒙樓」三個遒勁的蘇體。

雞鳴寺為豁蒙樓舉行了隆重的落成慶典。在一片鼓樂歡呼聲中,人們發現,張之洞赫然站在樓上,神情分外激動。堂堂總督大人對這座並不高軒的豁蒙樓如此重視,讓許多人納悶不解。

下午,張之洞回到督署,剛剛坐定,巡捕便來報告:直隸總督袁世凱舟過江寧,希望會見香帥,現在下關客棧等候鈞命。

官場慣例:官員過境,同品級的當地官員要盡地主之誼,有客氣的則更是既迎又送,宴請之外再加饋贈。通常的督撫路過江寧,兩江總督都會奉行這些禮節,何況直隸總督光臨?直督乃天下疆吏之首,連總署對直督,也以平級相待,不用上下之間的稱呼,以表示對第一疆吏的尊重。若是別的直督路過江寧,遇上的又是另外的一個江督,那必定是一派熱鬧非凡的官場迎送場面。但眼下是袁世凱過的張之洞的地盤,彼此之間的關係很是微妙。

在張之洞的眼裡,四十歲剛出頭的袁世凱,不過一後生小子罷了。在以魯撫身分驅逐義和拳出山東之前,袁世凱從沒引起過張之洞的重視。儘管那以前的袁世凱,在朝鮮武功卓著,回國後在小站練新建陸軍廣受稱讚,乃至於破格簡授侍郎銜。所有這些,在張之洞看來,都算不了什麼。平定朝鮮內亂,能與打敗法國人的諒山大捷相比嗎?至於新建陸軍並沒有經過戰場上的考驗,不能因為它操練時的步伐整齊、甲胄鮮明,就斷定它是一支強大的軍隊。衡量一支軍隊強大與否,只能是戰場上的勝與敗。部署過越南戰爭,創辦過自強軍和新軍的制台張之洞,並不因為別人的表揚而特別看重小站那支新建陸軍。何況出身名門的袁世凱居然連個舉人也未考中,足見是個不走正路的紈挎子弟,充其量不過是個「不學有術」者而已。

真正使得張之洞對袁世凱刮目相看,是庚子年事變前,袁世凱對拳民本性的深刻洞察和所採取的強硬鎮壓措施,以及事變後參與東南互保的積極態度。這兩樁事使得張之洞對袁世凱的認識有了很大的改變:這小子至少在「有術」二字上還可以加上兩個字——有識。

然而,這種好感不久便被吳永的一番密談給沖淡了。儘管張之洞絕不贊成譚嗣同等人圍園挾後的荒唐做法,但對袁世凱的告密離間更為厭惡。他認為袁世凱此舉是地地道道的小人行徑。這是關係到一個大臣的人品操守的大事,史冊上的奸佞,不就是指的這等人嗎?

出於對袁世凱品性的反感,張之洞不願意與他往來,但袁如今是直隸總督,路過江寧請求見面,又怎麼能不見他呢?再說,袁雖是順道拜訪,其實是有目的的。袁的目的,張之洞早已知道。

原來,一個多月前,盛宣懷的父親盛康以八十四歲高齡病逝於老家武進縣。訃聞傳來,張之洞派女婿陳念扔代表他前去弔唁。盛宣懷告訴念扔,朝廷擬由直隸接管輪船招商局和電報局,但兩局商股董事們不同意,請香帥在這個關鍵時刻幫他的忙。念扔問他怎麼個幫法。盛宣懷說,袁奪輪電兩局,是因為這兩局獲利甚豐,但他同時還兼漢陽鐵廠督辦,而鐵廠虧空甚大。請香帥告訴袁世凱,他是將輪電的贏利來補鐵廠的虧空,若北洋要輪電,則乾脆連鐵廠一道要去,否則的話,鐵廠無法辦下去。如此,袁有可能放棄奪輪電的想法。

陳念扔回江寧後,將盛宣懷這番話如實稟告岳父。張之洞知道,盛宣懷所謂的商股董事們不願意,實際上就是他不願意,因為他是商股中控股人。對於盛宣懷,張之洞的看法是複雜的。

他本能地不喜歡這個人,這是因為,第一盛宣懷是個以追逐利益為人生目標的商人,深受儒學熏陶的張之洞對「惟利是圖」有很深的成見。第二盛宣懷是李鴻章的人,是靠李鴻章而發跡的。當年的清流骨幹一向對「濁流」李鴻章存很大的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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