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爆炸慘案 二、徐建寅罹難,暴露出火藥廠種種弊端

這年二月十二日上午,張之洞在籤押房做他每天的常課:正式辦公前閱讀中外報刊。這些報刊包括北京的邸報、上海的《字林漢報》以及來自日本的由梁啟超主辦的《清議報》等等。《清議報》是朝廷明令禁止入境的報紙,但它每期還是有一兩百份從各種渠道流進國內。湖廣衙門裡的《清議報》,則是張之洞通過他在日本的親信,專為購買並夾在別的郵件中寄來的。

張之洞喜歡讀《清議報》。《清議報》指責國內的時弊,提出變政的建議,如果撇開它責罵皇太后那些內容不說,則是一份很有內容很有見地的好報紙。至於梁啟超那如同烈焰般的熊熊激情,和既流暢明快、又起伏跌宕的語言表述能力,更是海內外難有第二人可比。張之洞不僅自己看,還時常推薦給幕僚們看。在湖廣總督衙門裡,《清議報》屬於非禁品。

這時,張之洞正在閱讀半個月前出的第七十二期《清議報》。何巡捕進來稟報:「香帥,出大事了!」

「什麼事?」張之洞放下手中的報紙。

「火藥廠爆炸了,徐會辦等人遇難!」

「徐會辦遇難!」張之洞的腦子裡嗡的一聲巨響,呆坐片刻後,沉重地說:「我們過江去看看。」

陳念扔、陳衍等人聞訊後也趕了過來。他們急忙走到江邊,然後登上總督的專用小火輪,橫過長江,來到位於江漢交匯口的龜山下。湖北火藥廠是兩年前才辦的一座新廠,因為它是為著槍炮廠造火藥,故就近建在槍炮廠旁邊。當張之洞一行趕到出事地點時,火藥廠總辦伍桐山正在指揮工人搬移碎鐵爛石,從裡面將那些受傷的人搶救出來,一見到張之洞便哭喪著臉說:「香帥,真沒想到出這樣大的事故,徐會辦他死得很慘!」

張之洞鐵青著臉:「徐會辦的遺體在哪裡?」

伍桐山指著對面一間小廠房說:「暫時停放在那裡。」

張之洞低沉地說:「帶我去看看。」

伍桐山帶著張之洞、陳念扔、陳衍等人走進了對面的小廠房。這裡一字形擺放著十多具罹難者的屍體,伍桐山指著打頭的一具說:「這就是徐會辦!」

張之洞走了過去。天哪,這就是兩天前還和自己談笑風生的那個徐建寅嗎?只見他頭上血跡斑斑,半張臉被炸得已不成樣子,右手右腿不知去向,就像半個血人似的躺在冰冷的洋灰地面上。再看看其他的炸死者,也大半血肉模糊,四肢不全。

張之洞緊繃著臉,一聲不吭,兩隻手反扣在背後,在徐建寅的遺體邊站立好長一會兒後,才邁開沉重的雙腿,走出小廠房。

「爹呀,你在哪裡?」剛出廠房門,一聲凄厲的喊叫迎面撲來。

原來是徐建寅的長子徐家保聞訊趕了來,跟在他後面的是徐建寅的女婿趙頌南。見到張之洞,徐家保顧不得禮節,嘶啞著聲音大喊道:「香帥,我爹給炸死了,您得為我們作主呀!」

看著徐家保哀痛欲絕的神態,張之洞再也忍不住了,兩行淚水從眼眶裡刷刷落下,抱著徐家保的雙肩,哽咽著說:「家保,你要節哀,我會查清這件事的!」

徐家保郎舅直奔小廠房,瞬息間裡面傳出撕心裂肺的喊叫聲。張之洞抹去臉上的老淚,混亂了半天的心緒逐漸安定下來。一定要徹底查清這場慘案!他在心裡下了決心。

他再次來到事故發生地,四處審視了一番,然後命令身旁的伍桐山說:「趕緊搶救受傷的人,安頓好死難者的家屬,儘可能地保存現場,晚上到督署來向我稟報事故的前前後後。」

回督署的路上,徐建寅和那一排罹難者的慘相始終晃動在張之洞的眼帘前。

十一年前,出於對徐氏家族及徐建寅本人技藝的尊重,張之洞禮聘徐建寅來湖北會辦鐵政局。這些年來,除開朝廷差使到天津、上海、福建等地短暫處理一些洋務難題外,徐建寅一直在湖北。他帶領鐵政局一班人查勘長江兩岸煤礦的分布情形,並親自主持馬鞍山煤礦的開採及槍炮廠的生產規劃。徐建寅對西學洋務的精通與淡泊敬業的人品,給張之洞以極好的印象,認定他是個很優秀的洋務人才。

前年,張之洞創辦省城保安火藥廠,徐建寅又出任該廠會辦兼總技師。火藥廠生產黃色普通火藥。半年前,徐建寅帶領長子家保、女婿趙頌南一道研製最先進的黑色火藥。只經過三四個月,便研製成功,其品質與英、德等國的黑色火藥不相上下。誰知大規模生產才一個多月便遭此橫禍。徐建寅才只五十七歲,身體健康,精力充沛,正是為中國洋務事業大展才幹的時候,多麼可惜!張之洞不僅為國家失去良才而傷心,也為徐建寅本人身懷絕學卻未竟大功而惋惜。

晚上,火藥廠總辦伍桐山來到督署向張之洞稟報。因為自己不懂火藥製造的技術,他特命女婿陳念扔隨侍旁聽。伍桐山敘述了事故發生的前前後後。

昨天下午,臨收工的時候,火藥廠的主機即目前輾制黑色火藥的機器突然卡殼,不能轉動了。工頭晉老大吩咐工匠們散工,明早請徐會辦來處理。今天一早,晉老大來到離火藥廠三四里遠的徐建寅的臨時住所里。這時徐建寅正和女婿趙頌南在餐桌邊吃早飯,聽到晉老大的報告後,放下未吃完的半碗熱稀飯,匆匆跟著晉老大來到廠里。晉老大陪著徐建寅在機器面前四處檢查了一番,然後命令開機。開機後只有一兩分鐘,機器便爆炸了。

出事前的情形似乎非常簡單。張之洞緊鎖雙眉問:「就你看來,爆炸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伍桐山答:「詳情還在調查中。初步分析,可能是昨夜積壓在機器中的火藥粉,發熱後引起的爆炸。」

張之洞又問:「像這樣積壓一夜,第二天再開機的情況,以前也有過嗎?」

「沒有。」伍桐山答,「過去艾耐克總是一再招呼,下班前要把機器里的火藥粉清掃乾淨,上班時也要仔細檢查一下,要在完全沒有積壓的火藥粉後再開機。」

艾耐克是火藥廠請的德國技師,上個月回國休假去了。

張之洞問:「照這樣說,是因為徐會辦疏忽了才造成這個事故的?」

伍桐山沉吟片刻後說:「徐會辦當時心情焦急,一時忘記清掃積壓的火藥粉,是可以理解的。」

張之洞盯著火藥廠的總辦,厲聲重複一遍:「照你這樣說,這個事故是徐會辦因自身的疏忽而造成的了?」

伍桐山低著頭,沒有吱聲,半晌才說:「工頭有責任,應當提醒。卑職也有責任。」

「你有什麼責任?」

「卑職是火藥廠的總辦,火藥廠出的一切事都與卑職有關,所以卑職有責任。」

張之洞問:「事故發生時,你在哪裡?」

伍桐山不好意思地說:「昨夜睡得晚,事故發生時,卑職尚在床上睡覺。」

張之洞心裡不悅,又問:「死了多少人,傷了多少人?」

伍桐山答:「除開徐會辦外,還死了十五個人,其中五個工匠,十個工人,重傷二十多人,輕傷五十多人。」

陳念扔插了一句:「工頭晉老大炸死了嗎?」

「他倒是沒死。」

張之洞覺得奇怪:「他就在徐會辦身邊,為什麼沒死?」

伍桐山答:「機器開啟前一會兒,他就離開了廠房。」

念扔望了一眼岳父,張之洞會意,對伍桐山說:「你叫晉老大明天到我這裡來一趟。」

第二天,一個四十多歲的乾瘦男子來到總督衙門,一見到張之洞和一旁的陳念扔便跪下,磕頭如搗蒜,口裡不斷地說著:「大人,我有罪,我沒有想到徐會辦會死的!我有罪,十六條冤魂都會找我算賬。我沒有想到他們會死的!」

陪同前來的伍桐山說:「香帥,他就是晉老大。事故發生後,他就瘋了。一天到晚就這幾句話,大家都說,他是給嚇瘋的。」

張之洞注目晉老大:一臉黑氣,兩眼獃滯,渾身抖抖嗦嗦的,確有幾分瘋傻之狀。

「是你領著徐會辦去的,為何又離開了他?」

聽了張之洞的審問,晉老大抖得更厲害了。

「小人到廠房外撒尿去了。小人尿泡不好,經常要撒尿。」晉老大說完這兩句話後又喃喃念道,「我有罪。我有罪!」

「是誰要你去叫徐會辦的?」陳念扔問了一句。

「我自己去叫的。」晉老大跪在地上,獃獃的兩眼望了望陳念礽,又望了望張之洞。隔了一會,又不停地磕頭,口裡一個勁地叫道:「我有罪,我有罪,我要死了!」

張之洞見審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對伍桐山說:「你帶著他回去,好好看著他,別讓他出意外,過幾天我還會再問他的。」

不料,第二天上午,伍桐山便慌慌張張地前來報告:晉老大死了,淹死在廠房邊的池塘里。張之洞打發陳念扔去實地看看。

下午,念礽回來,向岳父稟報:「晉老大確實死了,是淹死的,看不出有勒索捆綁的痕迹。廠內外傳說紛紛。有說是他瘋了,自己走到塘里去淹死的,也有人說是炸死者的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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