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互保東南 一、面對廢立大事,三個總督三種態度

慈禧再度訓政的第二天,光緒便從養心殿搬出,住進紫禁城西邊南海中一個名曰瀛台的孤島上,對外稱之為養病,其實已被軟禁,身邊只有幾個太監和宮女服侍。他的正妻那拉氏皇后原本就和他不投緣,現在則乾脆投入她的姑媽懷抱,與丈夫斷絕了聯繫。與皇后同日冊封的瑾妃平素嫉妒妹妹珍妃的獨寵,此時更有幸災樂禍的快感。她明白表示站在皇后一邊。至於珍妃,本就招慈禧的嫌惡,正好以干預朝政的罪名將她打人冷宮。其他幾個地位低的妃子更是不敢上瀛台。於是,光緒身邊便沒有一個妃嬪了。

他一天到晚孤孑一身,形影相弔,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可憐的皇帝,心緒痛苦到了極點。先前只相信康有為所說的「若不變法,求為長安一布衣亦不能」,卻沒有想到,變法後的遭遇,也同樣是「求為長安一布衣而不能」。光緒的性格本脆弱,體質又單薄,遭此打擊後,果然大病了一場。從此他便木木訥訥的,形跡近於獃滯。每月朔望之日,他照例被太監引導,乘坐一葉小舟渡過水麵,進宮向太后請安,背誦兩句固定的台詞後便不再開口,一旁垂手侍立。慈禧也覺得難堪,便吩咐跪安,讓太監重新將他帶回瀛台。有時慈禧會見重要的外國客人,為避免洋人猜疑,也把光緒帶在身邊。光緒同樣如一尊木偶似的,不說話,甚至笑都不笑一下。

於是,有機會見到皇上的大臣們都私下議論起來:皇上莫非真的神志上出了毛病,否則怎麼這樣目光獃痴,面無表情,精神委靡,言辭木訥?皇上畢竟是皇上,太后畢竟年事已高,反省之後的皇上仍得要回宮處理軍國大事,大清國今後還得由皇上來掌管。皇上病得這樣,如何能擔當起君王的重任呢?在皇族裡,則有人在偷偷議論著更大的事情:皇上這個樣子,得趕緊另打主意。前代可援引的舊例不外乎兩種:一是廢,一是讓。無論是廢是讓,都得有個取代者。誰做這個取代者合適呢?有幾個王府在遍視近支黃帶子之後,對這個天大的好處有可能降落在自己府內抱著希望,於是便對大位懷著覬覦之心,躍躍欲試地在各權貴府第中穿來走去,打聽聯絡,尋求機會,以求一逞。這其中有一家自認為可能性最大,遂最踴躍,最熱中,這一家便是位於西城平安里的端郡王府。府主名載漪。

說起載漪的身世來,可非比一般。他是道光帝的第五子惇王奕諒的次子,奕琮是咸豐帝的弟弟,恭王、醇王的哥哥,當今皇上的親伯父。載漪則是皇上的嫡堂兄弟。載漪的長兄載濂在父親去世後承襲王位。按祖制,載漪不可能再封王。載漪的封王是因為過繼給瑞王府的原因。

嘉慶帝的第四子綿忻封瑞親王,綿忻去世後其子奕志承襲王爵,奕志無子,為使國不除,咸豐帝讓侄兒載漪出為奕志的嗣子,承襲王爵。內閣述旨時,因筆誤將瑞寫成端,聖旨不可改,遂將錯就錯,瑞王便變成了端王,載漪就這樣成了端郡王。載漪的長子溥雋年方十六歲。從血統來說,若為光緒嗣子,他不如出身醇王府的光緒諸侄,若為同治嗣子,那他就是最為親近的侄輩了。這是從父輩一脈來看,若從母系一脈看,溥雋則有著別人不能攀比的優勢,這是因為他的母親乃慈禧的內侄女。

慈禧的弟弟桂祥有三個女兒,長女乃光緒之後,次女即溥雋之母,三女則為輔國公載澤的福晉。當年光緒即位,除開為咸豐的親侄外,更仗著母親是慈禧的親妹的緣故。滿朝文武都知道老佛爺的私心,若要立嗣,最佳人選必為溥雋。因為醇王府現今的溥字輩,並非老佛爺之妹的血脈,乃是老醇王的側福晉劉佳氏的後代。

載漪自然深知端王府目前所處的形勢,故對慈禧百般逢迎,務必要討得這位大清神器授予者的歡心。

對於四歲進宮的光緒,慈禧經歷了一個從期望到失望的過程。當她得知光緒竟然聽從康有為的奸謀,居然有圍攻頤和園的想法時,這個一生強悍,只能制人不能制於人的女人終於狂怒了,失望升格為仇恨。她決定要將親手立的皇帝,再親手廢掉。心存這個念頭後,她遍視近支各王府,目光最後也停留在溥雋的身上。她叫載漪把溥雋帶進宮來瞧瞧,又特為邀請蒙古老狀元、同治皇后的父親、她的親家翁崇綺一旁觀察。

經過三天的強化訓練,溥雋在父親的帶領下,走進養心殿東暖閣。慈禧見他健康清秀,跪拜如儀,應答也還流暢得體,心中頗為滿意,隨口問道:「平時在家除讀聖賢書外,還做些什麼?」

溥雋答:「奴才除讀書外,還喜弓馬騎射。」

這話讓慈禧中意,說:「騎射乃咱們滿人的本色,萬不可丟掉。」

又問:「喜歡讀什麼書?」

溥雋答:「史書及祖宗典冊。」

慈禧點點頭:「也做詩嗎?」

溥雋答:「間或也做些詩。」

慈禧問:「近日做了什麼詩,念一首給我聽聽。」

溥雋答:「奴才昨日作了一首《秋雁》,請老佛爺賜教。」

停了一下,溥雋念道:「西風乍起時,群雁飛江南。聊將天作紙,揮灑二三行。」

慈禧笑著說:「詩做得不錯,賞你一套文宗爺用過的筆墨,下去吧!」

載漪帶著兒子,高高興興地出了養心殿。

載漪父子剛出宮,崇綺便對慈禧說:「老佛爺,恭喜恭喜,端王府有這樣聰明的小主子,老佛爺您有這樣穎秀的內侄孫,這真是大清之福。溥雋知書達理,尤其詩做得好。聊將天作紙,揮灑二三行。這詩真有王者氣概。老佛爺,您若將溥雋賜給老朽做門生,老朽這一世就算沒白活了。」

慈禧聽了這話,很歡喜,說:「好哇,就叫溥雋拜你為師吧!」

崇綺樂得白鬍子翹了起來:「老朽謝老佛爺了。」

見過溥雋這一面後,慈禧已在心裡定下了這樁大事。

溥雋進宮面試並得到老佛爺的讚許之事,很快便傳遍朝廷上下,端王府立即車水馬龍,熱鬧如市。在許多人的心裡,端王府就要成潛邸了,其中榮祿、剛毅、啟秀、裕祿、徐桐等人更為積極。

榮祿、剛毅在這次變局中,堅定地站在太后一邊反對皇上,啟秀、裕祿是新政期間進的軍機,他們本是皇上提拔的,卻反了水投靠太后。他們都害怕一旦山陵崩皇上重新掌權後會報復,遂一致主張廢除皇上,另立新主。徐桐一向反對西學,他不滿光緒,主要在信仰上而不是利害關係上。榮、剛、啟、裕執掌軍機大權,是眼下大清國的實力派人物。徐桐身為大學士,又曾做過同治帝師,年高德劭,在朝廷中有極高的聲望。他們與慈禧結成聯盟,廢光緒立溥雋,看來已是勢在必行的事了。但這時卻有兩位王爺主張持穩重的態度,一是軍機處領班禮王世鐸,另一個是總署大臣慶王奕劻。

世鐸做了十四年名不副實的軍機處大臣,奕劻則是近幾年來走紅的王室重要人物。

世鐸和奕劻與光緒無怨隙,他們站在較為超脫的立場上,認為廢除皇上一事太重大,且光緒因行新政而廢,亦頗冤枉。二人意見一致,遂共同奏請慈禧,但他們不便直說,而是採取紆迴的方式。

世鐸奏:「近日王公中密傳,謂皇上病重,不能理政,老佛爺有另立之意。奴才和慶王以為此事可否聽取京外督撫意見,請老佛爺聖裁。」

慈禧看了看奕劻:「你也是這個看法?」

奕劻叩頭說:「奴才的看法與禮王爺一樣。」

慈禧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問世鐸:「依你看,此事如何與地方督撫商議?」

世鐸說:「此事太重大,又屬絕等機密,不可擴散,只宜與極少數人商議。奴才與慶王私下認為,當今天下只有三個總督可議此事。一為大學士、前直督李鴻章,二為兩江總督劉坤一。二人為湘淮兩軍碩果僅存者,且久為總督,老成穩重,此二人非得事先徵詢不可。第三位便是湖廣總督張之洞。此人非湘非淮、非台非閣而受天下督撫推重,眼界開闊,謀國忠貞。此人亦宜與之商議。三人之外的督撫,似不宜讓他們知道。」

慈禧又沉默多時後才說:「好吧,就按你們說的,軍機處辦個絕密信函,分寄李、劉、張三人,叫他們直抒己見,儘快答覆。」

第二天,三封絕密信函由軍機處發出。一封直送賢良寺李鴻章寓所,另兩封以四百里加急分發江寧和武昌。

李鴻章從歐美五國回來後,滿以為可再獲重用,卻不料依舊只是一個文華殿大學士。自雍正建軍機處後,內閣的權力便大為降低,到咸同之後,內閣大學士完全成了一個虛銜:位雖高,秩雖隆,而實權幾乎一無所有。「大學士」往往成為對立有大功之人的榮譽褒獎。李鴻章很少去內閣辦事,當然也無事可辦。他一直住賢良寺,讀書散步,門前冷冷清清。他是一個十分看重權勢和事功的人,處於這種境遇,自然心境抑鬱。對於前一段的新政,李鴻章的態度比較複雜。

應該說,李鴻章是最早認識中國已落後世界很遠,必須向別人學習的先知先覺者之一。他的這個認識是在戰爭中得來的,是在與洋人打交道的過程中感受到的。正因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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