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血濺變法 六、百日維新全軍覆沒後,張之洞憂懼難安

這個急急忙忙由天津回北京的人便是李鴻章的兒女親家、廣西道監察御史楊崇伊。楊崇伊不僅反對維新變法,尤其討厭康有為。康有為篡改孔子歪曲儒學的行為,使得楊崇伊很憤慨,他認定康有為是孔子的叛逆、國家的奸佞,便專與康有為作對。乙未年,康有為在北京辦強學會。他上折斥強學會煽惑人心,圖謀不軌,結果強學會被查封。

康有為在上海辦強學分會,《強學報》上用孔子卒後紀年等事,也遭到楊崇伊的嚴辭彈劾。光緒詔定國是,實行新政,楊崇伊認為這是皇上受了康有為的蠱惑,對這幾個月來所頒發的所有新政諭旨,他幾乎一概予以反感。他對禮部六堂官被罷黜事很氣憤,這使得他很自然地與懷塔布、許寶睽等人結成了聯盟。懷塔布十分看重這個仇視新政痛恨康有為的御史,甘言讚揚,重金收買,楊崇伊遂熱心地為守舊派賣力。他時常出入剛毅、懷塔布等人的府宅,密謀對付皇上和新政的策略。就在光緒頒發給楊銳的第一道密詔的時候,楊崇伊便在懷塔布的家裡擬就了一道密折。第二天,懷塔布的福晉瓜爾佳氏再次進了頤和園。兩個老太婆閑話家常,談著談著,瓜爾佳氏突然煞有介事地對慈禧說:「老佛爺,近來京師很不安靜。我們衚衕口上就有兩家人被搶劫了,有一家婆媳兩個被殺。我們家最近幾夜都睡不好覺,提防著哩。老佛爺住園子里,太使我們放心不下了。眼看天氣也一天比一天涼了,還是早點回宮中去住為好。」

這幾句近乎聊天式的話,卻對慈禧很有震動:今年夏天是個多事之秋。皇帝行新政,鬧得舉國不寧,給鋌而走險的歹徒造成了機會。過幾天就是中秋了,今年中秋乾脆回宮裡去過好了。

正在思忖著,李蓮英送來了奏摺。瓜爾佳氏見太后有公事要辦,便知趣地告辭。原來這奏摺正是御史楊崇伊上的。楊崇伊的摺子上說:近聞康有為的江湖死黨有包圍頤和園挾持太后的非常之變,請太后速回宮訓政。

這原是懷塔布與楊崇伊策劃的一個嫁禍於康有為的陰謀,分兩個側面同時進行。

果然,有瓜爾佳氏那一番話在前,慈禧對楊崇伊這道摺子十分重視,而且越想越有可能,越想越害怕。當天下午慈禧就決定離開頤和園回宮,弄得光緒和宮中大小太監、宮女們措手不及。

懷塔布見這種恐嚇對老太婆極有作用,便和楊崇伊謀畫下一步。懷塔布說皇上突然間越三級超擢袁世凱,此舉值得大為注意,楊祟伊對這一提醒很重視。懷塔布請他去一趟天津,和榮祿談一談。楊崇伊在天津北洋衙門裡和榮祿商討了一個晚上。榮祿也感到皇上此舉非同一般。北洋三支新式軍隊,最強的是袁部,這樣看來,九月間的天津閱兵可能有戲看。榮祿的話給了楊崇伊一個啟發,這不又是一個很能打中老太婆的恐嚇?

一下火車,他便草擬了又一道請太后緊急訓政的奏摺,急忙送進宮中。

就這樣,第二天北京城風雲突變,形勢急轉。復出訓政的慈禧太后在短短的三四天內下達了一連串殺氣騰騰的慈諭:康有為結黨營私,莠言亂政,革職。其弟康廣仁著步軍統領衙門拿交刑部,按律治罪。逮捕山西監察道御史楊深秀。將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張蔭恆、徐致靖先行革職交步軍統領衙門拿解刑部審訊。全部恢複已裁撤的鴻臚寺、光祿寺等衙門。鑒於康有為、梁啟超已逃逸出國,會商英國、日本公使協助緝拿。同時又以皇上名義布告天下,因病重不能聽政,懇請皇太后再度訓政。

雷厲風行、轟轟烈烈、令舉世矚目的維新變法,從光緒詔定國是那一天起到他囚於瀛台之日止,前後只經歷一百零三天,便以新派的全軍覆沒和舊派的全盤復辟而告終。消息傳出,世界各國為之詫異,中國的官場士林為之震驚,身處武昌的張之洞更是各種滋味盡涌心頭。

他的第十感覺和所有人一樣:震驚。一場本屆於建制、法規、律令方面的正常變動,卻引發為你死我活勢不兩立的權力爭鬥,而且如此之快便見分曉:敗者敗得一塌糊塗,勝者勝得威風凜凜。即便深知朝廷內幕、關注時局變化的湖廣總督都大感意外,這宦海翻覆之間,真是神鬼難測!

接下來,他便暗自慶幸,走對了兩步重要的棋。一是四月間匆忙撰寫了《勸學篇》,表明了自己在新舊中西之間不偏不倚、平和公允的態度。更重要的是,五月初的晉京之行中止於半途。

張之洞心想,倘若不是桑治平出面來勸阻,到了北京之後。勢必取代翁同穌的位置,也勢必會成為皇上新政的謀畫者、支持者和執行者。那麼到了今天,也絕對會落得個失敗者的下場。為此,他深深感謝姐夫,更感激目光遠大的摯友。

張之洞知道自己十多年來一直在辦著與「維新」密不可分的事業,說過許多與「變法」非常接近的言論,在世人的眼光中,他成了新派人物。同時,他與眼下朝廷最為嫉恨的康有為、梁啟超都曾有過交往。事實上,他對康、梁都很欣賞,尤其對梁更為偏愛。這些細節,若落在舊派人物的手中,必會成為攻訐的口實。一陣焦灼之後,張之洞開始細心地加以回顧清理。

辦洋務局廠、新式軍隊、新式學堂這些事情,雖是這百日內的新政項目,但實際上在此之前,也就是說在皇上親政之前,太后聽政時期,便已有朝廷明令辦理。顯然,這些都是太后允準的事,自然不會遭到再度聽政的太后的否定。在變法這件事上,他一直小心謹慎地守住綱常名教和祖宗根本這兩條底線。關於這個態度,他在《勸學篇》中寫得非常明白:「夫不可變者,倫紀也,非法制也;聖道也,非器械也;心術也,非工藝也。」張之洞想,若有人在變法上為難他的話,這幾句話便足以為之辯護開脫。

這時,梁鼎芬走了進來,悄悄地附著張之洞的耳朵說:「香帥,焦山定慧寺飛江亭楹聯,您還記得嗎?」

梁鼎芬的這句突如其來的問話,將張之洞從沉思中喚回,他想了下說:「記得,這會子你怎麼會想起那副楹聯來?」

梁鼎芬壓低著聲音說:「自京師出大事以來,我一直在為香帥回憶著看有沒有給人落下什麼借口的,剛才我突然想起那年在焦山的楹聯,好像有點不妥?」

張之洞的心下意識地緊縮一下:「有哪點不妥?」

「我記得,下聯的末句是『與時維新是正途』。太后現在最恨的是維新,倘若有人據此告密,說香帥您是維新派,那就麻煩了。」

張之洞的心突突地急跳起來:「那怎麼辦?這楹聯已在飛江亭上兩三年了,要收也收不回了。」

「把它刮掉!」梁鼎芬早已有了主意。「趁著現在還沒有人想起這件事時,趕緊刮掉,重新上漆。到時即便有小人生事,沒有了證據,他也硬不起來。」

「行,就這麼辦!」張之洞立即作決定,「節庵,就麻煩你到焦山去辦這件事。你立刻坐小火輪去,明天夜晚把它辦好。」

「好,我這就去!」

梁鼎芬說著,正要轉身出門,又被張之洞叫住了:「你帶一百兩銀票去,送給定慧寺的僧眾們。」

這一百銀票顯然是為了堵定慧寺和尚的口,梁鼎芬佩服張之洞想得周到,答應一聲,趕緊出了門。

張之洞很感激梁鼎芬的這份心意。很快,他又不安起來:楹聯可以刮掉,但別的東西刮不掉呀!眼下太后最恨的是康有為,上諭寫得很清楚:康「糾約亂黨圖謀圍頤和園劫持」,又說康「只保中國,不保大清」。這樣看來,康有為乃叛逆,怪不得太后痛恨他。張之洞很悔恨不該在江寧接待康有為,更不應該資助他銀兩,讓他在上海辦《強學報》。還有,前年對梁啟超的接待,也是太出格了。這些事盡人皆知,決不像焦山上的楹聯那樣,可以一颳了之的。正好辜鴻銘進來,他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香帥,你早已與康梁劃清界限了。」辜鴻銘一本正經地說,「一部《勸學篇》,乃絕康、梁而謝天下,天下人豈能不知?」

《勸學篇》是預為防患而作,但也沒有哪句說到「絕康、梁」呀,張之洞一時摸不清這個怪才肚裡的小九九:「湯生,你說明白點。」

「香帥,你不記得了?《勸學篇》開篇就說『邪說暴行,橫流天下』,若有人說你是康、梁的後台,你可以明白地表示,你早就把康、梁的那一套稱為『邪說』了。你禁止康有為在《強學報》上以孔子卒後,紀年,又斥責《湘報》上的不軌文章,這就是你反邪說的行動。又有言論,又有行動,陳寶箴、徐仁鑄他們能跟你比嗎?所以我勸香帥你放一百個心,儘管世間風急雨驟,你卻處磐石之上,風雨不動安如山。」

辜鴻銘的確給了張之洞一顆定心丸。但這顆定心丸仍不能讓他完全安定下來,他想起梁啟超在湖南曾辦過南學會。是的,可以通過取締它來以此表明自己堅決擁護太后,堅決反對康、梁的態度。

張之洞立即傳令,命電報房火速致電陳寶箴:立即取締反動團體南學會,禁止一切集會結社,以安定人心而維護社會秩序。

儘管下達了這個命令,張之洞的心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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