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血濺變法 四、小軍機譚嗣同無情奚落大軍機剛毅

在我國歷史上,軍機處是清代獨有的機構。它產生於雍正朝初期,全稱為辦理軍機事務處,原因西北用兵而設,專為皇帝辦理軍事機密。以後大規模的用兵雖然結束,軍機處卻並未撤銷,而成為一個常設機構,並因位高權重逐漸取代內閣。在清代的中晚期,內閣大學士成了名義上的宰相,真正的宰相乃是軍機處領班大臣。軍機處通常有大臣五至七八人不等,由大學士或各部院尚書、侍郎兼職,另有司員三十二人,分為四班,日夜當值。軍機處司員亦由各部院司官兼任,是軍機大臣的僚屑,又叫軍機章京。京師官場習慣上稱軍機大臣為大軍機,軍機章京為小軍機。小軍機雖無決策權,然參與機密、繕寫上諭,且易見到皇上,位置十分重要。朝廷文武官員對他們均另眼相看,禮貌有加,倘若下到各省去,督撫兩司也把他們當作大軍機一樣地供奉著。

楊銳、譚嗣同、劉光第、林旭四人的被授予軍機章京,與罷黜禮部六位堂官一樣地轟動朝野,因為他們四人都不屬正常的遷升。楊銳、林旭皆內閣中書,劉光第刑部主事,都只是六品小官,驟然擢升四品卿銜而進軍機,屬異數。譚嗣同品銜雖是四品,但他是候補知府。全國候補知府少說也有上千,大部分終年難得一差,像譚嗣同這樣從候補知府一步邁人軍機處,簡直有日出西邊的味道,怎不令人驚異!

朝野內外,都知道這四位新章京是維新派,皇上破格提拔他們,是要藉助他們來推行新政。他們眼下的地位固然重要,今後的前程則更不可限量。楊、譚、劉、林也深知皇上對他們的器重,決心使出全身氣力來報答皇上的聖恩。譚嗣同更是慷慨激烈,多次與他的同志們說:歷覽古今,變法少有成功而多為失敗,只要是為了國家百姓,縱然失敗也是英雄。我已是再生之人,生命不足惜,變法倘若失敗,流血殺頭,我一個人去承擔。其他三人十分欽佩譚嗣同這種殺身成仁的勇氣,也一致表示既然維新便義無反顧,不成功則成仁,用以報答皇上的浩蕩恩德。

四位小軍機是如此滿腔熱血,但接納他們的軍機處卻是冷冰冰的。

眼下的軍機處大臣有世鐸、榮祿、剛毅、廖恆壽、王文韶、裕祿等人。恭王任領班後,世鐸就不管事,現在恭王已去世,他依舊不管事。榮祿重任在肩,很少去軍機處。廖恆壽老病,王文韶除戶部外,還兼著總署,事多,也很少去軍機處。於是在軍機處頂著辦事的便只有剛毅、裕祿兩人。裕祿是新進,通常被稱作打帘子軍機,不能跟剛毅相比。這樣,軍機處的掌門人便自然而然的是剛毅了。

剛毅能幹又肯干,但剛愎自負,驕傲自大,作為一個滿洲筆帖式出身的官吏,他的漢學根基薄弱,缺乏與其權位相匹配的文化素養。此人又有很重的種族偏見,滿洲人關二百多年了,他依舊認為滿漢之間有著不可調和的對立,甚至說出「滿洲疲漢人肥」這樣不合時宜的話來,自然引起許多漢員的反感,但他也因此而贏得了包括慈禧在內的滿洲親貴大員的信賴。

正因為此,剛毅從骨子裡反對變法。他不願因變法而改變現行的社會秩序,更不願因變法而影響自己的地位和由此而帶來的既得利益。他有慈禧和滿洲大員的支持,並不把皇上看得怎麼重,一切變法維新的事他不過應付著辦辦而已。對這次超擢四章京一事,他在心裡也是持否定態度的。

所以,當章京領班富山帶著楊銳等人第一次去軍機處值廬見剛毅時,彼此間便都不愉快。

剛毅擺出一副十足的大人物模樣宋,腰板挺直地坐在大炕床上,兩條腿分得很寬,右手捧了一把擦得鋥亮的銅水煙壺,左手握一根細長的紙媒子,紙媒子的頂端冒著淡淡的輕煙。他吹燃了紙媒子,然後將燃燒的火對著水煙筒上裝煙絲的銅管,嘴巴吸著另一根銅管。

呼嚨嚨地響過一陣後,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煙來。這時,才半眯著眼睛對著站在面前已好一陣子的四個章京說:「從左至右,報上姓名、籍貫、出身、官職。」

從楊銳開始,依次為譚、劉、林,四個章京遵命報著。這中間,富山點頭哈腰地服侍剛毅:從剛毅手裡拿過銅煙壺,倒掉煙灰,又裝上新的煙絲,將紙媒子吹燃,然後再奉獻給他。剛毅接過又咕嚨嚨地抽了一台。

這副情狀,令四個新章京看著都不舒服,尤其是譚嗣同,更是窩著一肚皮火。他既厭惡富山阿諛巴結的醜態,也惱恨剛毅目中無人的倨傲。撫台公子譚嗣同熟悉官場,知道一邊抽煙一邊見客,是將客人當作僕役一類看待,乃極不禮貌的舉動。他本是個心氣高傲的人,一向瞧不起昏庸老邁的頑固派,見剛毅這副裝腔拿大的模樣,心裡早已反感至極。

「這軍機處章京可是個重要的位置,不但要勤快,還要學問好。我看你們四個人中只有劉光第一個進士,譚嗣同連個舉人都沒中,這個差,你們今後會當得不輕鬆,要多學著點。」待四個人都報完後,剛毅斜著眼從左至右掃射過一遍,以老前輩的姿態訓道。

這是一句很傷人的話!楊銳始終對自己未中進士而遺憾,聽了這話,心裡不免有點氣短。二十四歲的林旭,對剛毅這話十分不服氣。他原本才學出眾,今春因忙於閩學會的事而耽誤了春闈,對這次罷第並不太在意,他相信自己有足夠的實力在下科高中,本想頂一句,但想起初次見面不可太莽撞,便沒有吱聲。譚嗣同是個不以功名為意的人,他看重的是真才實學而不是考場上的高下。剛毅說這話時,他在心裡嘀咕著:要說這話,也輪不上你呀。你一個筆帖式出身的人,什麼功名都沒有,也無資格諷刺別人呀!他很想揭揭這位協揆的老底,但也礙於初次見面,強忍了這口氣。

剛毅一點也不看他們的臉色,繼續說:「這幾天,你們什麼事都不要干,先見習見習,看別人怎麼做的,好好學著。」

說完將銅煙壺向炕桌上一放,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的煙灰,然後邁著方步走出值廬。

譚嗣同等四人走到隔壁軍機章京辦公的房間。當時章京滿漢分開辦公,一個班八人,滿四人,漢四人。他們先走到漢案邊。不料一個五十多歲的章京從眼鏡片後翻起眼皮說:「我輩是辦舊政的,諸位辦新政,坐在這裡恐不合適。」

四人一愣。譚嗣同瞪了這個老章京一眼,本想斥罵一句,想到剛來乍到就發脾氣不太合適,便將到嘴邊的罵聲強咽了下去。楊銳、林旭等人走到對面的滿案邊。坐在滿案處辦公的一位年輕章京白了他們一眼,說:「我們用的是滿文,你們到這裡來摻和什麼?」

譚嗣同再也忍不住了,怒道:「這裡既然沒有我們辦公的案桌,我們乾脆不辦了,走吧!」

說罷拉著楊銳等人就要出去。

富山怕把事情弄大,於他不利,便趕緊攔住楊銳,說:「不要生氣,我來給你們準備四張案桌。」

劉光第也覺得為這點事不辦公也不合適,便勸譚嗣同說:「不要走了,乾脆我們四個人在一起辦公吧!」

一會兒,四個太監搬來了四張案桌,大家只得坐下來。富山對大家說:「就按剛大人說的辦,你們先學著。軍機章京的事主要有三樁:一是擬旨,二是謄抄,三是蓋印密封。還有一點最為重要,叫做守口如瓶。這值廬里發生的事,出了值廬,對任何人都不可以說起,上自官長父母,下至妻妾兒女,都不能透風。誰要說出半個字來,牢房裡的枷鎖囚衣在侍候著哩!」

譚嗣同聽了這話,心裡又火了起來:守口如瓶,這誰不知道,還要你來講!枷鎖囚衣,這是什麼話,難道我們是你的奴才!富山忙別的事去了,其他的章京也在各自忙碌,四個新人沒有一點事干,都枯坐著。

坐了一會,楊銳、劉光第便主動走到其他章京背後,看他們在做些什麼事。林旭年輕好動,乾脆走出值廬,到別處溜達去了。譚嗣同托腮呆坐,心裡想:我被皇上擢升為軍機章京,到這裡來辦公,他們怎能這樣對待我,是欺生,還是對維新有抵觸?越想越不對勁,越想越生氣。

正在這時,剛毅手裡拿著一沓紙大步流星地走進值廬。

剛毅一進值廬,便高聲叫道:「富山,有一道緊急上諭,你叫人謄抄下。」

富山從剛毅手裡接過上諭,將當值的各位章京掃了一眼,見他們都在忙著,惟有譚嗣同獃獃地坐在那裡,不知做什麼事好,便走了過來:「譚章京,你把這道上諭謄抄了吧!」

這原本是件不會引起任何不快的正常差事,但譚嗣同的反響卻與眾不同。第一次來軍機處當值,剛毅的拿大和富山的獻媚就令他心中大為不快,地方官場上那一套使人作嘔的東西他看得多了,原以為軍機處作為最高權力機構理應乾淨點,沒想到也這般陳腐。他心裡既感委屈又感痛苦,恨恨地想:這個腐爛的官場,看來真要從上到下連鍋端掉才行。再說,譚嗣同是一個自視很高的人,對這種抄抄寫寫的小活計,一向不屑於為,第一次到軍機處辦事,就做這謄錄的苦差,他心裡也不樂意。兩種情緒疊在一起,他就沒有好氣了。

譚嗣同以一種鄙夷的目光看了富山一眼,說:「剛大人不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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