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血濺變法 一、六十九歲壽誕這天,《詔定國是》的起草者翁同穌被削去一切職務,驅逐出朝

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三日,根據御史楊深秀、侍讀學士徐致靖的奏章,光緒召集全體軍機大臣,下詔定國是,向全國官吏百姓宣布變法維新。

由翁同穌擬稿的這份詔書,是古往今來中國帝王文告中少見的開明之作。詔書以清晰明白的語言,表達光緒願與天下臣民共圖新政以挽時局的決心:

慈禧從炕几上又拿出一張折起的紙來說:「這是我叫剛毅,以你名義擬的一道諭旨,你派人讀給翁同穌聽吧!」

說罷,遞到光緒的手裡。光緒將紙打開,赫然見上面寫著:

隨侍一旁的兩個小太監捧著壽禮來到翁同龢面前,翁曾源代三叔收下。人蔘通常不是壽禮,而是賜給榮歸故里的高齡大員的禮物。皇上送人蔘,顯然表明在他的眼裡,師傅不是革員,而是衣錦回鄉的功臣。翁同龢感激皇上的情誼,望天叩首:「臣翁同穌謝皇上天恩高厚,至死不忘皇上恩德!」

光緒將已批好的徐致靖奏章放在一旁,正要隨侍小太監下發給軍機處的時候,翁同穌進來了。

「皇上,剛才園子里來了人,太后請皇上明日上午去一趟園子,她有事要跟皇上說。」

聽了這話,光緒不由自主地顫慄了一下。光緒從小在慈禧威嚴的目光和呵斥聲中長大,對慈禧已有了一種習慣性的畏懼和疏離。他之所以不喜歡皇后,並非因為皇后本人的不好,實在是由於對皇后姑母的反感而引起。每當夏秋兩季,慈禧住頤和園時,光緒就彷彿有種摘掉枷鎖似的自由感,辦起事來格外有膽量,有信心。一到冬春兩季,慈禧回到宮裡,光緒就如同被一個濃重的陰影所罩住,整天怯怯的,辦事說話都提不起神來。變法維新已醞釀好長時間了,為什麼選擇這時詔定國是,多半的原因,也是慈禧已離宮住園子的緣故。慈禧住園子時,光緒照例每月初一、十五兩天進園請安。明天既非初一,也不是十五,為什麼要我進園子?一種不祥之兆浮上心頭,光緒臉上難得一見的興奮之色立時散失,恢複了素日的憔悴蒼白。

光緒暈頭暈腦地看完這道用他的口氣寫的諭旨,一股悲愴之情充塞他的胸臆。這完全不是自己的意思,卻要用自己的名義來表敘,而且還要當著翁師傅的面宣讀。這種委屈連一個普通的血性男子都不能忍受,何況自己堂堂九五之尊,當今的萬歲爺!一股濃重的羞辱感布滿他的全身。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年輕的光緒皇帝,下定死決心要用史無前例的手段和速度,加快進行維新變法,奪回被太后侵佔的權力,給那些敢於和他作對的昏邁老朽們一點顏色看看;即便是最終辦不成功,甚至是魚死網破,也付之於天了!

「不會吧。」光緒終於回過神來。「十五日請安時,我已稟報過太后。太后說她不反對維新變法,只要能使國家富強,要我自己看著辦。」

翁同穌進一步問:「太后說這話時,神態如何?」

光緒想了想:「跟往常請安時說話的神態差不多,沒見她高興,也沒見她不高興。講了這兩句話後,就說,沒別的事吧,沒別的事趕緊回宮去。今天譚鑫培進園子來唱《定軍山》,得去準備準備。我說沒別的事,就退出來了。」

猶如滿天陰霾里忽然綻開一線亮光,翁府上下頓時一喜。翁同龢在侄兒和門生的陪同下走到中堂,跪下接旨。

好長一會,翁同龢抬起頭來,只見皇上正看著他,臉上掛著兩串淚珠。翁同龢一陣辛酸,號啕大哭起來,一顆白頭死勁地在青磚上磕著,發出令人心悸的「卟卟」響聲,嘴裡含含糊糊地絮叨著:「老臣罪該萬死,老臣有負皇上重望,老臣感激皇上不殺之恩,老臣遵旨,即刻離京回原籍。」

翁同龢每年過生日這一天,光緒不僅記得,還會打發身邊的太監去翁家代他祝壽,並送上一份禮物。國家正處新政的開端,皇上日理萬機,晝夜不息,居然還記得他的生日,翁同龢心裡滾過一陣熱浪,語聲哽咽地說:「皇上萬幾之中尚記得老臣的賤辰,老臣感激莫名。老臣的賤辰可過可不過,陪皇上進園子覲見太后,卻是萬不可缺的。」

光緒說:「也好,有翁師傅在身邊,我心裡就安定許多。我們今下午就動身,明天一早見過太后後就回城,不會誤了晚上的壽筵!」

翁同穌激動地說:「皇上太為老臣著想了,老臣心裡真過意不去。」

黃昏時候,翁同龢一行陪同光緒來到頤和園,住進了仁壽殿。晚飯後散步時,翁同穌發現慶王奕劻、兵部尚書榮祿、軍機大臣剛毅都在園子里住著,他覺得情況有點不大對頭。晚上,仁壽殿的小太監告訴他,八十歲的大學士徐桐已在園子里住下四五天了。翁同穌聽到這個消息後,更覺意外。四十年前,徐桐和他同為同治皇帝的師傅,此人迂執拘泥,與他性格上合不來。後來翁同穌出任光緒師傅,他沒有出任,於是與翁嫌隙更深。兩年前,他拜體仁閣大學士後,因年事太高,對朝廷上的事便一概不管了,平日里閉門著書。徐桐恪守理學和祖宗家法,仇視西學,反對任何形式的變革,與倭仁一道被朝臣稱為前後兩個有名的守舊大學士。

徐桐、奕劻、榮祿、剛毅,他們同時來到園子里,究竟要做什麼?這個問題,在翁同穌的腦子裡盤旋大半個夜晚,他已隱隱感受到一股厚重的力量在壓著他,壓著他和皇上正在做的事業。

第二天一清早,光緒書房太監王鑒齋,按常規帶上一張五百兩銀票,來到樂壽堂向大總管李蓮英獻上,然後坐在小廊房裡,靜候李蓮英的安排。

有資格見到太后的文武官員,都必須向太后身邊的太監總管遞上紅包,按紅包里的分量來安排召見的先後。慈禧還政住頤和園後,連皇上每次覲見也要遞紅包。這話聽起來有點類似海外奇談,卻又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晚清朝廷的腐敗到了這種程度,豈是維新變法便可以解決得了的?可惜,當年熱中於新政的光緒皇帝,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待慈禧吃了早飯,遛了半個小時的圈子後,光緒奉命進殿拜見。

「坐吧。」光緒行完跪拜常禮後,慈禧面無表情地指了指炕床的另一邊。光緒挨著炕沿坐下,神情貫注地等待著皇額娘的慈諭。好長一會兒,不見慈禧開口,他偷眼望了望,只見六十四歲的皇額娘,正專心致志地自個兒欣賞她近日剛打好的兩隻三寸長的金護指,不過眼睛和臉上卻並不見一絲欣喜之色。

翁同龢一邊喊,一邊哭,一邊磕頭,悲愴的喊叫聲瀰漫著風雨中的東宮門。

「定國是的詔書是誰擬的?」慈禧的眼睛依舊沒有離開金護指。

「是翁同穌。」光緒忐忑不安地回答。

「這樣的大事,為何不事先跟我說說?」慈禧轉過臉來拖長著聲調,問話中分明有著很大的不滿。

客人們直到夜深才散去。第二天,翁氏家人及張謇等幾個最貼心的門生舊屬,仍在等候壽星爺的回來,準備當面向他拜壽祝賀。黃昏時,翁同龢一身疲倦、愁眉不展地進了大門,見四處紅燈高掛,壽幛滿目,他無限哀傷地擺了擺手,有氣無力地對侄兒說:「都撤了它吧,我要收拾行李,回常熟替你爺爺守墓去了。」

「這話我是說過。」慈禧慢慢地說,聲調開始緩和些。「祖宗的江山我早已交給你了,又怎麼會來事事管著你呢?為國家辦好事,我自然支持。你是一國之主,當然由你作主。但詔告天下,明定國是,這是何等大事,你卻不事先跟我打聲招呼,你的眼中已沒有我這個皇額娘了!」

光緒掀開轎簾,伸出半個頭來,獃獃地望著師傅,胸口堵著厚厚的悶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唉!」慈禧嘆口氣後,以更為柔和的語調說:「你從小軟弱,比起你的哥哥來差遠了,我擔心的也是這點。翁同龢敢於抗旨,也就是看到了你的這個毛病。你還年輕,只知情分而不知利害,像翁同解這樣的人是不能留在身邊的。你要忍痛把他去掉,額娘這是為你好!」

光緒趕緊說:「皇額娘教訓得是,除開初一、十五外,凡有大事,兒子都一定親來頤和園稟請皇額娘。」

「好,這我就放心了。」慈禧端起炕几上的溫茶,抿了一口,說:「你昨兒個擬的徐致靖薦舉人才的摺子,就急了點。康有為那個人,許多人不大放心,都說不能重用。」

光緒暗暗吃了一驚:徐致靖的摺子還沒發下,太后怎麼就知道了?摺子尚未出宮時,只有軍機處的大臣和章京才看得到,莫非是剛毅搶先稟告了太后?對於那些心中只有太后,而沒有他的老大臣們,光緒又氣又惱。他恨不得一夜之間全撤掉,換上一批年輕而原先職位低微的官員。

詔書下達的第二天,徐致靖奏保康有為、張元濟、黃遵憲、譚嗣同、梁啟超五人。認為這五個人均為忠肝義膽、碩學遠識,是維新救時之大才,宜破格委任,以輔佐皇上行新政而圖自強。

慈禧找不出別的理由來反駁光緒的話,停了一會兒說:「你用康有為、梁啟超這些人,我也不阻擋你,只是有一點要注意,今後任命文武二品以上的大員,擬旨前要跟我說說。他們上任前,到園子來跟我見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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