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體西用 五、大變局前夕,鹿傳霖傳授十六字為官真訣:啟沃君心,恪守臣節,力行新政,不背舊章

光緒帝一連幾天廢寢忘食手不釋卷地閱讀由翁同穌呈上的《日本變政記》和《俄彼得變政記》兩部書,青年皇帝深為明治天皇和彼得大帝的勵精圖治所感動,恨不得一天之內就把大清治理得如同日本、俄國一樣強大。近日來他的情緒一直在亢奮中。這天他午睡起來後,澎湃的心潮依然不能平靜,恰好翁同穌進來。他激動地問:「翁師傅,您說國家大事,此刻當以何為先?」

翁同穌一眼看見書案上放著康有為的一大堆上書和由他帶來的兩本書,再看皇上的神情,便知道皇上已被康有為的文章完全打動。是時候了,翁同穌心裡想著,遂以堅定的口氣答道:「以變法為先。」

光緒很興奮,又問:「翁師傅,您說咱們大清變法後會很快和日本、俄國一樣強大嗎?」

望著皇上一向蒼白無神的臉龐上泛起了滿面紅光,翁同穌欣喜地笑了。

翁同穌無兒無女,大半生的心血都在光緒皇帝身上。光緒聰穎好學,是個明君的料子,但性格脆弱,且身子骨又單薄,翁同穌時常擔心他能不能挑得起這副重擔。偏偏太后又太強悍攬權,使得皇上事事不敢自主。翁同穌替皇上著急,也為自己嘆息:倘若皇上是個強硬的人,自己身為師傅又是軍機大臣協辦大學士,該是多麼威風凜凜、權傾朝野,然則因為皇上的軟弱,害得自己也有名無實。惟一能改變這種處境的便是維新變法。若變法成功,國家有了起色,皇上的權力加強了,他翁同穌的權勢也便隨之加強。想到這裡,翁同穌也興奮而激動地說:「皇上,一定會的。只要我們變法成功了,我們大清就一定會和日本、俄國一樣的強盛起來。皇上也就是中國的明治天皇、彼得大帝。」

「翁師傅!」皇上被這幾句話說得血脈賁張起來,他一時忘記了自己已是執政十年的帝王了,仍像童年時一樣摟著翁同穌的腰說,「那咱們就立即變法吧!翁師傅你去和康有為他們商量商量,趕快擬幾道摺子發下去,就說咱們大清要變法了,所有臣工天下百姓都要擁護變法,大家同心合力,把咱們大清國建設得強大起來,為祖宗爭氣,為國家爭光。」

翁同穌被光緒的這種赤誠之心和親昵之舉所感動,兩眼閃動著淚花,聲音顫顫地說:「老臣這就去擬旨,把皇上的聖明仁德昭告天下!」

翁同穌派僕人將皇上準備實行變法的大好消息告訴康有為,要康有為趕緊將應次第推行的新政一一草擬出來,隨時送到他的府上。他本人與贊同變法的張蔭恆,和通過與康談話後改變游移態度亦主變法的廖恆壽,以及集聚在身旁的一批較為激進的官員們,積極磋商變法大計。康有為和他的一班在京弟子們更是熱血沸騰,熱情萬丈,夜以繼日地將多年來成熟於胸的治國綱領書寫出來,每天都向翁府投遞。又擬出一份「統籌全局」的大摺子,請翁同穌呈遞皇上,籲請皇上早日在天壇或太廟或乾清門召集群臣,宣布維新,詔定國是。同時在午門設立上書所,准許臣工百姓隨時上書。又在內廷設立制度局,並下設法律、稅計、郵政、造幣等十二局。

朝廷的這個大舉措很快便為京師官場士林所知曉,並隨即傳播到各大都市、各省省垣,一時間群情激昂,躍躍欲試,但也有不少人面對著這個局勢,或徬徨迷惘,或焦慮擔憂,或痛恨反對。

鑒於學會在團結同志上的重要作用及強學會早已被解散的現實,康有為與他的學生們在南海會館成立了粵學會,藉此聚會廣東籍有志維新的官員和士人。在粵學會的影響下,一個個學會在京師相繼成立,其中最重要的有福建青年才俊林旭為首的閩學會,還有楊深秀為首發起的關學會。楊深秀此時已官居御史,以熱心國事關心民瘼而在山陝一帶的官員中享有很高的聲望,又因主張變法而得到翁同穌的賞識,近年來在京師官場上十分活躍。受楊深秀的影響,楊銳也比以往更積極投入維新事業。他在成都會館裡發起成立了蜀學會,把一批同具熱血的川籍人士聚集起來。這批年輕的維新派官員有一個亦師亦友的長者夥伴,他就是侍讀學士徐致靖。徐老先生雖年近古稀,卻仍有一顆年輕人的心,深知中國非變法無出路,遂大力支持維新事業。他的兩個翰林兒子仁鑄、仁鏡也與父親同道。

正當翁同穌、康有為等人醞釀籌備維新大業的時候,恭王府里傳出消息:王爺病危,命在旦夕之間。

在頤和園裡頤養天年的慈禧得知這個消息後,心情頓時沉重起來。她與這位六叔共事已近四十年了。

當年若不是恭王堅定地站在她這邊,以慈禧之力,如何能敵得過肅順等顧命大臣?若沒有熱河的勝利,她一個處於西宮的女人,如何能垂簾聽政號令天下數十年?當然慈禧也清楚,倘若肅順等人掌了大權,恭王的日子也會過得不舒心暢意。熱河的成功,得利者並非她一人,恭王也是獲取大利者之一。所以慈禧在後來的歲月里,對待恭王是既重用又限制,既倚為心腹。又不忘戒備。

恭王於是便幾起幾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處得也不是平順的。令慈禧欣慰的是,近四十年過來了,叔嫂二人雖時有芥蒂,但總的來說,小叔還是服從嫂子的。在立載湘為繼,和罷軍機領班大臣這兩樁大事上,恭王也沒有公開表示不滿,這都令慈禧寬慰。在對待變法這件事上,恭王所持的態度又與慈禧十分接近。這也令慈禧感到恭王有古之賢相之風:心有定見,穩重端凝。在慈禧看來,少不更事、輕浮急躁的皇帝正需要這種股肱大臣替他把舵定向,高瞻遠矚,不料,他竟然一病而不起!王府長史稟奏:王爺有重要話要當面對太后說,希望太后能在他臨終前見一面。

即便無重要遺言,念及文宗手足和四十年風雨同舟的情誼,慈禧也會親去王府與恭王訣別,何況恭王請她前去!慈禧匆匆登車,先回到宮裡,然後帶上光緒,同奔位於前海西街附近的恭王府。光緒的心情也很沉重,畢竟是父親的親兄弟,血濃於水,到了這個份上,他能不傷心嗎?

來到恭王府,只見往日車水馬龍熱熱鬧鬧的王府大門口鴉雀無聲,瀰漫著一股濃厚的沉凝窒息的氣氛。得知太后和皇上同時親臨,恭王僅存的次子過繼給鍾郡王的載瀅率領子侄們早早在門外迎接,進了大門,恭王福晉又率領眾姬妾和女眷們在中庭院子里迎接著,然後由載瀅和福晉陪同來到恭王的卧室。

太后和皇上來之前,太醫剛給恭王喝了一碗高麗參湯。此刻他極力掙扎著,要起身行禮,被光緒輕輕地壓住了,只得說了一句:「老臣在床上恭請太后、皇上聖安!」聲音凄愴而細微,說罷,眼眶裡滾出幾滴老淚來,順著枯瘦無光的面頰緩緩流下。

三四個月不見,伯父便這等模樣了,軟善的光緒眼圈發熱,雙手握著他骨瘦如柴的手,哽咽道:「王爺好好將息療理,病會好起來的。」

恭王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慈禧見這情景,知道恭王已到油盡燈滅的時候了,隨時都有可能過去,必須抓緊時間,請他說話,便對光緒說:「皇帝,你和福晉、載瀅都到外屋稍坐一下,我要和王爺說幾句話。」

載瀅請皇上和母親出去,然後輕輕帶上房門,心裡想:太后與父王談國家大事,避著我們母子,或許還可說得過去,皇上乃一國之主,為什麼還要避他呢?偷眼看了看光緒,見皇上臉色平靜,並無不悅之色,心裡更覺不解。

慈禧挨著床沿坐下,以她素日極為少見的溫和神色對恭王說:「王爺,有什麼話要對我說,請講吧!」

恭王無神地望著面前的嫂子,當年京師與熱河密切配合,所演出的那一幕幕驚險場面,奇異般地又在他的腦子裡浮了出來,可惜,他已無氣力去追索那些往事了。他要把他病重以來思之良久的幾件事,趁著還能開口的時候,向太后托出來。

「太后,老臣已是將要見列祖列宗的人,為了祖宗的江山,老臣有幾句話不得不說。」

恭王閉下眼睛,養了養神,睜開眼繼續說:「變法是大事,宜謹慎,皇上持重不夠,太后要多留神點。」

慈禧點了點頭說:「王爺顧慮得極是,滿蒙親貴中好些人也都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翁同穌性情輕率,難穩社稷。甲午年皇上對日本宣戰,就是受他慫恿。國力不足而主動宣戰,使國家蒙受更大恥辱,這責任要算到他的頭上。最近,皇上大講變法,又是受他之蠱惑。老臣死後,軍機處中無人能制約他。故老臣對太后說句極機密的話:適當時可將翁開缺回籍,免得皇上被他所誤。」

慈禧心裡怔了一下。慈禧原本對翁同龢印象極好,故同治死後又讓他教輔光緒,但近年來,因著與翁同穌關係較為密切的吏部侍郎汪鳴鑾、戶部侍郎長麟,及門生內閣學士文廷式遭到革職,她看出翁已與她有了疏隔,許多人都講翁利用變法在為皇上和自己爭權。現在恭王也這樣說,看來確實無疑了。

慈禧問:「王爺看去掉翁同龢後誰可主持中樞?」

「張之洞。」恭王喘了口氣後接著說,「主持中樞,李鴻章本來最為適宜。但甲午年對李的聲望打擊太大,且他年事已高,難以擔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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