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體西用 三、張之洞以欽差之禮接待梁啟超

位於洞庭湖之南五嶺之北的湖南省,土地貧瘠,人口眾多,環境迫使湖南人吃苦耐勞、倔強好鬥。北宋以來所形成並逐漸發達的湖湘學派,又向世世代代湖南讀書人灌輸奮發向上經世致用的學術文化。兩者的結合,造成了特色鮮明的民風士尚。這種風尚終於在三四十年前,在曾國藩、左宗棠等領導的湘軍身上達到了頂峰,使湖南成為全國矚目的省份,也使湘人變得更加自信,更加強悍,也更加敢為人先。

光緒二十一年,陳寶箴由直隸布政使調赴長沙任湖南巡撫。陳寶箴是個志大氣雄的政治家,只因乙榜出身又加之時運不濟,一直到六十四歲才做到一方諸侯。他決心珍惜這遲到的時運,在有生之年干一番大事。

也是時勢造成了英豪的際會,當時長沙城裡聚集不少有識見有力量的人物。第一個便是按察使黃遵憲。這位廣東嘉應州出生的富家人,從小便得風氣之先,對西方並不陌生。、光緒三年,不滿三十歲的黃遵憲便出任駐日本使館參贊,在日本悉心研究明治維新,並撰寫《日本國志》。以後,又先後出任駐美國舊金山總領事、駐英使館二等參贊、新加坡總領事,是一個熟稔國際局勢的外交官,深知中國只有維新改革才有出路,十分贊同他的同鄉康有為的主張。現在有巡撫出面在湖南先行一步,素有此志的黃遵憲豈能不全力支持?第二個便是學政江標。三十多歲的江標血氣方剛,對委靡不振的朝政非常痛惜,常有刷新政局、振興綱紀的宏願,故很樂意在湖南做變革之事。還有一人便是譚嗣同。他接受張之洞的勸告,捐了個候補知府後,果然分發江蘇。他在江蘇創辦了金陵測量會,並在上海結識了汪康年和由北京來滬的梁啟超。汪康年奉張之洞之命接管上海強學會的錢物後,經張之洞同意辦起了一個名曰《時務報》的報紙,取代康有為的《強學報》。《時務報》以汪為經理,梁為主筆。譚嗣同與梁啟超一見如故,惺惺相惜,立時便成了莫逆之交。譚、梁、汪三人合作,在上海發起不纏足會。正擬創立農學會時,譚嗣同接到湖南巡撫陳寶箴的邀請。

陳寶箴在做鄂臬時,便很賞識譚嗣同的人品才幹,譚嗣同也對這位父執很是欽佩。現陳寶箴主持湘政,立意維新,誠邀他回湘共襄盛舉,對家鄉有著深厚感情的譚嗣同何樂而不為?便告別梁、汪,立即離滬回湘。這時,還有一位傑出的人物也對陳寶箴的事業有很大的幫助。此人便是二十年後出任民國總理的熊希齡。從湘西鳳凰縣走出的熊希齡,此時正當二十多歲的青春年華,剛點的翰林院庶吉士。他不願意在沉悶的翰苑做平庸詞臣,得知家鄉的巡撫有心辦大事,便從京師回湘自願參與。

那時湖南的藩司俞廉三,雖不積極支持,但也不反對,不設絆腳石。於是陳寶箴在黃遵憲、江標、譚嗣同、熊希齡等人的襄助下,在湖南大行維新變革來。一時間,辦礦業,辦航運,辦新式學堂,辦報紙,把三湘四水弄得沸沸騰騰的,沉默了十多年的湖南再次引起世人的矚目。張之洞自然是支持陳寶箴的這些舉措的。湖廣總督在軍務上節制兩湖的綠營,在民政上,雖不直接掌管,但也擔負著督查錢糧刑訟、舉察官吏等重要責任。因為督署設在武昌,向來湖督偏重於湖北而疏於湖南,張之洞亦不例外。但現在湖南形勢逼人,且陳寶箴本是由張之洞薦舉起複而走上坦途的。無論公誼私情,張之洞對陳寶箴治理下的湖南新氣象都大為欣喜。在諸如人才、技術及與外國聯繫採購機器等事上都儘力予以支助。

這時,在譚嗣同的倡議下,省垣長沙又創辦了一所規模宏大的新式學堂,因受《時務報》的影響,取名時務學堂,由江標任督辦,熊希齡為提調,經黃遵憲、譚嗣同建議,眾人一致贊同聘請因在《時務報》上發表一系列文章而享譽海內的梁啟超為中文總教習。梁啟超欣然接受,與汪康年商量後暫時離開《時務報》前赴湖南履新。汪康年希望梁啟超途經武昌時去拜會張之洞,梁啟超也很想見見這位如今隱然執天下督撫牛耳的香帥,於是汪康年修書一封,先行投遞武昌督署。

《時務報》創辦一年來,已出了三十多期,採用新式的石印技術,印刷精美,每期都有二十多頁,分為論說、諭折、京外近事、域外報譯諸欄目,圍繞著一個主題即維新變革。主筆梁啟超每期至少有一篇文章,有時兩到三篇,三十多期《時務報》上共發表梁的文章多達四十多篇。梁啟超的文章,或抨擊現實中的腐敗黑暗,或呼籲變法的重要可行,或介紹西方風土人情,或弘揚中國的國粹傳統,篇篇文章激情澎湃,才華橫溢,使人讀之有滔滔江水一瀉萬里之感,又好比烈火在胸,滿腔熱血都燃得沸騰起來似的。除梁啟超外,康有為的弟子和追隨者如麥孟華、徐勤、歐榘甲,還有後來名滿天下的章太炎等人都在上面發表文章。《時務報》集天下文章之粹,匯海內大家之英,如一顆耀眼的明星,冉冉升起在中國的文壇。熱心國事、關心時務的士人,都喜歡讀《時務報》,每期一出,爭相閱讀,發行量高達萬餘冊,風靡全國。刊載於《時務報》上的文章,其影響力遠遠大過皇上諭旨、赫赫布告。

《時務報》每期贈送十冊給湖督衙門。衙門裡的官員尤其是那些幕友們視為珍寶,不僅仔細閱讀,還要三五討論,說長論短,他們尤其酷愛梁啟超的文章。這些以文章換飯吃的師爺,個個皆文章是自己的好,互不服氣,目空一切,但在梁啟超的面前,他們一概服了輸,公認梁是當今第一才子。有的甚至認為梁啟超的文章超過韓柳、方駕孟荀,是古往今來的第一等文字。這些幕友們讀後又紛紛向其親友推薦,往往一冊《時務報》一兩個月後再轉回衙門時,早巳紙頁翻破,角邊捲起。

張之洞也很喜歡閱讀《時務報》。他每期都讀,每篇都讀,讀得專註認真,和眾幕友一樣,素以文章自負的張之洞也視梁啟超為文苑奇才,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才華識見,猶如賈誼再世,王勃復出。《時務報》出到第五期的時候,他以個人名義捐銀五百兩,又以總督名義購買三百份分送兩湖文武大小衙門、各局廠書院學堂,讓他們以開眼界、以廣見聞。此舉很快便收到實效。湖北官場對他所辦的洋務局廠紛紛關注起來,至於在湖南,更是為陳寶箴的新政大起宣傳鼓動、推波助瀾的作用。

得知梁啟超要來督署拜謁張之洞,幕友們都很興奮。梁鼎芬、辜鴻銘、陳念扔等人都來到籤押房,請總督安排一個時間,讓大家和梁啟超見面聊聊。梁鼎芬是個最佩服梁啟超的人。有人問他同為廣東人,你們是不是同宗。梁鼎芬說:「番禺與新會相隔不遠,同宗的可能性很大。這次我就打算以族人的身分請他吃飯,邀請諸位作陪,請香帥賞臉出席。」

張之洞高興地說:「好哇,請梁啟超這餐飯就由節庵付錢吧,為我省了幾兩銀子。」

辜鴻銘取笑道:「據說梁啟超是你的爺爺輩,你見了他要不要行孫輩大禮?」

陳念礽哈哈大笑起來。

「胡說八道!」梁鼎芬瞪了辜鴻銘一眼說,「有句俗話:五服之外,兄弟看待。我長他十多歲,他要以兄長之禮待我。」

辜鴻銘又出新論:「聽說梁啟超十六歲中舉,主考很賞識他,將自己的堂妹許給他。這個女人比他足足大了十歲。」

梁鼎芬說:「你又弄錯了,沒有十歲,只大四歲!」

「大老婆,小老公,打不贏,拿頭沖。」辜鴻銘念了幾句不知從哪裡聽來的順口溜後說,「大四歲,也是大老婆小老公。」

陳念扔說:「我聽人講,梁啟超有異於常人的秉賦。他可以一邊寫文章,一邊和人談話,還不耽誤與人對弈,而且贏多輸少。」

辜鴻銘指著梁鼎芬說:「節庵,你是下棋高手。到時,香帥命他寫文章,我和他談話,你和他下棋,非把他下輸不可。」

梁鼎芬冷笑道:「那樣做,贏了也不光彩;若輸了,毀了我一世英名。要考查他有沒有這個特異秉賦,還是湯生去和他下,湯生反正下的臭棋,輸了也無所謂。」

辜鴻銘並不生氣,笑著說:「我下就我下,看看他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你們看,梁啟超那天來的時候,要不要大開中門放炮迎接?」在眾人的談笑中,張之洞冷不防地提出這個問題。

大家都被張之洞這句話給嚇住了。大開中門、放炮迎接的是什麼客人,那是奉旨專來督署辦公事的欽差大臣,或由京師下來的王公貴戚、大學士、軍機大臣,梁啟超一個二十多歲的布衣,湖廣總督衙門的中門要大開來迎接他,張香帥莫不是糊塗得忘了規矩?

「香帥,這萬萬使不得!」梁鼎芬連忙勸止。「您這樣以非常之禮對待他,不說違背禮制,招人議論,就是梁啟超,他也擔當不起呀!這要折他的福、損他的壽的!」

張之洞哈哈笑起來,說:「那就不開中門,開右邊側門,我帶著你們到轅門外去迎接他!」

當時的規矩,以右為大,右門迎接的都是些高官要員。

梁鼎芬說:「這個禮儀也太重了。香帥親自到轅門外迎客人,我們一年中也見不到一兩次,梁啟超豈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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