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體西用 二、漢陽鐵廠弊端重重難以為繼,不得已由官辦改商辦

張之洞為譚繼洶了卻家事,譚繼洶卻並沒有為張之洞了卻公事。想起漢陽鐵廠銀錢困窘、生產萎縮,湖廣總督心情仍是沉重。戶部因翁同穌的作梗不撥銀子,湖北又確實藩庫無銀,鐵廠怎麼辦呢?

不料,正當經營陷於困境時,鐵政局兼鐵廠督辦蔡錫勇又突然得急病去世。蔡錫勇不僅西學好,人品也好,是湖北洋務的一根頂樑柱,剛剛五十歲便英年早逝,令張之洞悲悼不已。蔡錫勇留下的重擔,只得叫陳念扔勉為其難地挑起。鐵廠的出路在何方,張之洞想起蔡錫勇多次說過的商辦之事,把念扔找來商量。翁婿至親,無須客套,談話直接進入正題。

「岳丈,蔡督辦說的商辦,是可以考慮接受的。美國人辦企業,全是商辦,政府幾乎不管。」

「商人奸詐,惟利是圖,鐵廠關係到國計民生,交給他們去辦,能放得下心嗎?」

張之洞滿臉憂戚,屋子裡的炭火很旺,他摘下帽子,露出大半個禿頂和稀疏灰白的髮辮來,愈加顯得老而丑。

「無商不奸,這是中國歷史上的偏見。因為有這個偏見,才有崇本抑末的政策;長期奉行這個政策,又使得中國積貧積弱。其實,這個偏見實在要不得。商人有奸有不奸的。鄭國做牛生意的玄高就是一個不奸的愛國商人。岳丈,說句實話,哪行哪業里人都是有奸有不奸的。就拿讀書人來說,應該是最純潔的,但讀書人中奸的還少嗎?一部《儒林外史》,寫出了多少讀書人中的奸詐。又說農夫該是純潔的吧,各鄉各村的盜匪還不都是農夫出身,他們不就是刁民嗎?」念礽覺得以這樣的口氣跟岳翁說話,有點峻厲了,便嘿嘿笑了兩聲,緩和下氣氛。換了一種語調說下去:「小婿在美國生活了八年,跟美國商界打了不少交道。依小婿看來,美國的商人中有奸商,也有類似中國的儒商,有小好大儒的,有先奸後儒的。」

張之洞笑著說:「小奸大儒,先奸後儒,這樣的話,倒是第一次從你的口中聽到。這怎麼解釋?」

「許多商人最初都是貧寒的,靠精於盤剝發家,這發家的過程中就少不了欺矇拐騙。後來發起來了,覺得再一味行奸使詐實無必要,同時也想用錢來洗刷往日的劣跡,便大做好事。比如捐錢辦慈善、辦教育、辦公眾福利事業,博取個好名聲。這便是先奸後儒,這種人在美國的商人中不少。有的商人在與別的商人做買賣時行奸使詐,但在為國家為公眾辦大事時,他又光明磊落。這是因為他知道國家和民眾的力量很大,行奸,一經揭發,便身敗名裂,一生翻不了身;光明磊落則可得到很高的社會地位,提高他的身價,從而更有利於他的生意。這叫做小奸大儒,或叫做暗奸明儒。」

張之洞哈哈笑道:「這美國的商人,真把商字做到家了。」

「商業發達起來後,中國的商人也會這樣做的。」陳念礽說,「漢陽鐵廠是國家的洋務大廠,會有人來認真接辦的。其實辦好了,他是名利雙收。」

「念礽,我倒要問問你,為什麼官辦不行,商辦就行了呢?」

陳念礽想了一下說:「這大概是商業這樁事的性質決定的。商業是個以謀利為主要目標的行業,由商人來辦,由於利益相關,他會有很強的責任心,做任何事都會精打細算,管理就會嚴格具體,儘可能地減少或杜絕浪費、拖沓、推諉這些現象。官辦的主要弊端是利益不與個人相聯繫,辦事者不願傾其全力來做。另外,官場有一套相沿已久的繁瑣環節和沉暮氣習,與經商的靈活、快捷、簡便、迅速把握時機這些因素相距太遠,所以官辦不如商辦。」

張之洞仔細琢磨女婿的這番話,覺得也有道理,但改由商辦,又交給誰呢,誰有這個財力和才能呢?

陳念礽說:「大家在一起也議論過,一致認為當今中國最適合接手辦鐵廠的商家便是盛宣懷。」

盛宣懷!張之洞想起七年前赴任途中,在上海與盛宣懷晤談的情景。正是他,當年就說過湖北有豐富的煤礦鐵礦,開礦煉鐵,大有可獲,只是此事宜商辦不可官辦。張之洞將此視為奇談怪論否決了。七年後再去請他來辦,不是承認自己輸了,承認自己不如他嗎?何況,盛宣懷還是李鴻章的人!

張之洞生氣地說:「可以考慮商辦,但不能交給盛宣懷來辦!」

陳念礽知道張之洞不喜歡盛宣懷。話還說不說下去?猶豫一會,他還是鼓起勇氣把自己的看法說出來。

「岳丈,小婿想說兩句逆耳的話,您同意我說吧?」

「你說吧!」張之洞從微微張開的嘴巴里吐出這三個字來。他知道陳念礽直來直去、決不說違心話的性格,這在他周圍眾多屬下和幕僚中間是極為少見的。只有一人與之相同,那便是辜鴻銘。他有時想,這是不是受西方風氣的影響,少了中國士人之間慣有的客套虛偽?但同是西方回來的梁敦彥又不這樣,看來又不全然。在一片附和恭維聲之中,張之洞有時倒是想聽聽不同的聲音,他因面喜歡與辜鴻銘和陳念礽談話。

「盛宣懷這個人的人品操守,指摘者不少,但對盛宣懷的辦事魄力和才幹,卻少有否定的。他辦的輪船招商局、電報局都是成功的。二十多年來他積累了辦洋務的經驗,結識了一批外國商人,在中國商人中有很高的威望,同時也積聚了巨額財富。這些條件,在今天的中國,可以說無人與之相比。鐵廠要商辦,非他莫屬。況且他早年在湖北辦礦務,那年又專門在上海與您見面談此事,可見他對湖北洋務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期望。這一點也不是別人可比的。小婿想,漢陽鐵廠不僅是您一人的心血之所在,事業之所在,更是大清徐圖自強的希望之所在,是國家洋務事業尤其是鋼鐵行業發軔之所在。漢陽鐵廠即便受了千挫萬折,也不能停辦,也不能失敗。它若停辦了失敗了,將會動搖許多人以洋務自強的信心,將會推遲中國洋務事業的進展。它造成的影響,首先不是岳丈您,而是國家,是我們的大清國。」

陳念礽的情緒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一向把以身許國作為終生信念的張之洞也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且不說他最後的結論是否正確,把鐵廠與國家洋務大局聯繫,從這個角度來高瞻遠矚地看待,這便令張之洞欣慰:這個女婿是挑對了,他是我的知音!

「現在的情況是,若不改為商辦,很有可能會停辦;若不用盛宣懷,很有可能會失敗。小婿想,在盛宣懷面前承認官辦不如商辦,雖有損制台大人的威信,但比起鐵廠停辦、失敗而言,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倘若真的停辦或失敗,那影響就更大。起用盛宣懷來辦鐵廠,仍是您的決定,這就是您的英明之處。今後鐵廠辦好了,壯大了,發展了,歷史必會記住您篳路藍縷、創業艱辛的功績,記住您作為中國鋼鐵業開山鼻祖的功績,記住您起用盛宣懷讓他有一個施展才幹的機會的功績。而這些,說到底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用事實說明中國是可以將洋務引進來辦好的,是可以通過洋務實業走上自強道路的。」

「好了,不要說了!」張之洞心頭的疑慮猶豫早已被這番話一掃而光。「就派你去上海會見盛宣懷,和他商量接辦漢陽鐵廠的事情。」

陳念扔往來武昌與上海多次,與現居上海輪船招商局的盛宣懷洽談關於將鐵廠由官辦改商辦的事宜。

盛宣懷本對湖北的礦業抱著極大的希望,當年張之洞若聽從他的意見,以商家來辦理洋務局廠的話,他很樂意出面來做督辦。可現在,相隔多年再來找他,他卻猶豫了。陳念扔第一次去上海,他以養病為由,暫不談生意場上的事。正事雖不談,對這個能操一口流利英語的美國留學生卻欣賞備至,禮遇甚隆。陳念扔不能在上海多呆,稍住幾天後又趕回武昌。第二次再到上海,盛宣懷說他很樂意做此事,但目前要為李鴻章出洋做準備,待李鴻章出洋後方可正式商談。陳念扔只得又回武昌。張之洞對盛宣懷這種有意擺譜和明顯地表示對李鴻章的忠心,雖很氣惱,但也只得忍著。待到陳念扔第三次去上海時,盛府門房又告訴他,老爺到常州鄉下掃墓去了,請客人在上海寬住幾天,他一回來便會商議這件大事。

陳念礽遂耐心住下來,等著盛宣懷回滬。

其實,張之洞和陳念礽都誤會了盛宣懷。他並不是在擺譜,在念扔往返鄂滬之間三個多月的時間裡,他正在辦著很重要的事情:請現任招商局幫辦的好友鄭觀應代替他去武昌私訪漢陽鐵廠,為他的決策提供第一手資料。

鄭觀應帶著兩個助手在武昌城裡住了二十來天,又去大冶、馬鞍山等地轉了轉。情況基本上都弄清楚了。前幾天回到上海。正是清明時節,盛宣懷便借掃墓的機會邀請鄭觀應去他的老家小住幾天。一來鄉間寧靜清新,春暖花開,風景絕佳,看看田園風光,放鬆放鬆,消除城市喧囂所造成的疲憊壓抑;二來好從容商談有關漢陽鐵廠接辦不接辦的事。

在盛宣懷依山傍水、外朴內奢的鄉村別墅里,二人對坐啜茗。一個矮小單薄,尖臉小腮,一個高大寬挺,雙目深陷,外表差距很大,卻有相同之處:都精明幹練,都長於謀畫算計,都魄力閎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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