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中體西用 一、受譚繼洵之託,張之洞著力開導譚嗣同,勸他以捐班入仕

還未出元宵燈節,張之洞便著手處理漢陽鐵廠的事。他冒著嚴寒到鐵廠去過多次。近一年來化鐵爐每天只出少量的鐵水,這只是為了不讓爐子冷卻,究其實,五六天開一次爐子足夠了,倉庫里堆著不少鋼錠鐵錠,有的已生了銹,一半以上的匠師和工人一天到晚無所事事,處室中那些辦事人員多半是一杯清茶三五閑聊,就這樣打發日子,個別人竟然在辦公時間裡抽起大煙來。還有的一連幾天不來,人影也見不著。但每個月的薪水是一個子兒也不能少,而且薪水很高,幾個職位較高的洋匠月薪一千兩銀子,全部三十六個洋匠月薪水高達一萬餘兩。鋼鐵賣不出去,開支異常龐大,鐵廠督辦蔡錫勇焦急萬分,早就盼望張之洞回來了。

在湖廣總督衙門議事廳里,張之洞召集蔡錫勇、陳念扔、徐建寅、梁敦彥,以及洋匠總管德培等人一起會商鐵廠的整頓。

蔡錫勇將鐵廠的情況如實向張之洞作了報告。耗費他一生中的最大心血,寄託他徐圖自強的宏偉理想,曾被洋人譽為亞洲第一大企業的漢陽鐵廠,在他離開武昌僅一年零四個月的時間就落到如此地步,這個打擊對他是沉重的。

「我離開武昌的時候,將鐵廠之事鄭重委託給譚撫台,他對鐵廠關心得如何?」

張之洞在江寧這段時間裡,湖廣總督由湖北巡撫譚繼洶署理。對於張之洞提的這個問題,大家一時都沉默著。譚繼洶仍是湖北巡撫,說他的不是,得罪了他總不是好事。

在美國受過多年教育的陳念礽在這方面的顧慮少些,他見老岳父的話沒人回應,遂答:「譚大人只去過鐵廠一次,平時也幾乎不過問鐵廠的事。」

張之洞非常不悅:「其他人呢?湖北的藩、臬兩司呢?」

張之洞走後不久,藩司王之春、臬司陳寶箴先後調遷外省,接任的藩司員鳳林、臬司龍錫慶也都對洋務不熱心。

見大家依然不做聲,陳念礽又答道:「他們也不過問鐵廠的事。」

「啪」的一聲把大家驚嚇一跳,張之洞拍打著桌面火道:「鐵廠又不是我張某人的私產,我一走,湖北的人都不過問了,豈有此理!」

蔡錫勇息事寧人:「鐵廠沒管理好,總是卑職等人的責任。我們是要湖北騰挪銀子給我們,他們拿不出銀子,所以也不好意思問我們的事了。」

張之洞問:「鐵廠目前缺多少銀子?」

徐建寅答:「至少要一百萬兩才能全面轉動起來。」

「向戶部去要嘛!」

梁敦彥說:「戶部不給,說前後撥了兩百萬,再也拿不出銀子來了。」

張之洞問蔡錫勇:「鐵廠總共花了多少銀子?」

蔡錫勇答:「五百多萬兩。」

張之洞心裡也猛地被堵了一下:花了五百多萬兩銀子,還是這個樣子,六年前籌辦鐵廠時,可沒想到要花銷這樣大。

張之洞轉臉問洋匠總管德培:「鐵廠技術上的主要問題在哪裡?」

英國人德培雖來中國多年,仍聽不懂更不會說中國話。陳念扔把岳父的話譯給他聽,他想了一下,嘰里呱啦地說起來。陳念扔翻譯:「德培說,煤和鐵礦的質量都有問題。煤里含硫較多,鐵礦里含異質過多,可能與煉鐵爐不配套,需要把鐵礦送到英國去化驗一下。」

張之洞不耐煩地說:「鐵礦還要送到英國去化驗嗎?沒有這個必要,先前不也煉過好鐵嗎?」

陳念扔見老岳父一口否決德培的意見,便沒有把這個話翻譯給德培聽,德培也便不再說話了。

其實這位洋匠總管正是說出了鐵廠技術上的癥結,可惜讓外行而執掌大權的張之洞給粗暴地頂了回去。真知灼見被扼殺,鐵廠因此得再受若干年的懲罰。

蔡錫勇見張之洞臉色不好看,一句話幾次欲出口又給壓了回去。這時,他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出來:「不少人說,不如將鐵廠改為商辦,銀子的問題便可解決。據說,戶部也有這個想法。」

「什麼戶部,是翁叔平他想卸這個包袱!」張之洞怒氣沖沖地說,「商辦,商人惟利是圖,沒利的事他們能幹嗎?他們難道比我還對國家對朝廷負責任?我明天親自去看譚撫台,要他先拿點銀子來幫鐵廠過眼下的難關。」

張之洞態度如此堅決,蔡錫勇不好再說什麼,大家也都不再提這事了。會議就這樣無結果地散了。

第二天,張之洞放下總督的架子,親往棋盤街巡撫衙門。六十多歲的譚繼洶這一年來既當鄂撫又當湖督,事情比先前自然要多得多。他又是個拘謹的人,故更感到勞累,多年來患的哮喘病一到冬天便加重,今年冬天則更嚴重。入冬以來,他連前院衙門籤押房都沒去,就在後院卧房旁邊的書房裡辦事接待來客。昨天接到督署巡捕的來函,說張制台今下午要來看望他。

張之洞身為總督,是決不應該在後院書房裡接待的。譚撫台趕緊命令僕役將衙門中庭的會客廳打掃好,連夜生好爐子;又吩咐廚子去買點時鮮的菜蔬來,要請剛回任的總督在家吃餐飯;又在入睡前加重劑量喝了一碗鹿茸參芪湯,以便明天精神充足。他還不放心,又叫兒子譚嗣同明天決不能離開衙門。一是讓他見見制台大人,和制台大人說說話,建立好關係;二來有什麼事好隨時呼應。老三機敏強幹,譚繼洵知道他不僅遠勝自己,就連衙門內那些號為幹員的人也不能與之相比。

午後,張之洞如期來到巡撫衙門。譚繼洵帶著兒子及撫署里的總文案、文武巡捕、師爺總管等早已來到轅門外,又打開中門,放炮禮迎。

張之洞笑道:「敬翁身體欠佳,大冷的天氣,何必親立轅門外,督撫同城,常來常往,也不必開中門,放禮炮,行此大禮。」

口裡這麼說,心裡倒也很高興,滿肚子對譚繼洵的不滿,經這番隆重的禮儀,化去了多半。

望著一旁挺立的譚嗣同,張之洞又喜道:「三公子英邁俊拔,我的兒子中無一人比得上。」

「香帥誇獎了!」

到了會客廳,譚嗣同親自侍奉茶水後,便掩門出去了。

「敬翁身體近來好些了嗎?」

張之洞望著鬚髮如枯苧麻,麵皮如花生殼,行動如笨狗熊的湖北巡撫,心裡想:這種衰邁的人如何有精力領牧數千萬人口,數萬里田園?他只宜在家卧床曝背、含飴弄孫而已。但是,上自樞府,下至州縣,卻有許多這樣的人物在佔據著要津。他們固然是貪槽戀棧,捨不得手中的權力、腰中的銀子,而朝廷居然也不勸他們早日致仕騰出位子來給年輕有為者。唉,就憑這點,就非改革不可!此刻,張之洞彷彿心靈上與康有為等人又靠近了一些。

「哮喘病人,最怕的是冷天。今年已咳兩三個月了。」

譚繼洵說話,瀏陽腔很重,張之洞須得仔細聽才能聽清。

「哮喘不好治,我家有個親戚也長年患這個病。他有個方子,不妨試試。」

一聽說有單方治病,譚繼洵心裡歡喜,忙問:「什麼方子?」

「用冰糖蒸晒乾的野枇杷,連枇杷和汁一道吃下去,對病症有所緩解。」

譚繼洵說:「這兩樣東西都好找,我明天就可以試試。」

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譚繼洵問:「不知香帥親自過來,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老朽效力。」

「我專為鐵廠而來。廠里現在周轉不過來了,想向湖北藩庫借點銀子,一旦鐵廠的鋼鐵賣出去後,就連本帶息還給湖北。」

譚繼洵說:「鐵廠的錢該戶部出。您跟朝廷上個摺子,讓戶部批銀子下來。」

張之洞說:「戶部那裡一時要不到,只有自己先想辦法了。」

譚繼洵低頭望著眼前的茶盅,眼光獃滯,嘴巴緊閉,像個人定的老僧一樣,木頭似的紋絲不動。其實,對於張之洞來訪的目的,他昨天就已料到了。在張之洞回任的前半個月,蔡錫勇還專門為借錢一事跑過藩司衙門。鐵廠對他的抱怨,他也是早已風聞,但他一如既往地堅持對鐵廠的態度:不冷不熱,不反對也不支持。譚繼洵為官三十多年,做京官時,他將忠於職守、拾遺補闕作為自己的職分。做地方官時,他將勤政清廉、重農恤民作為自己的職分。譚繼洶做官的原則,完全遵循的是中國傳統的儒家經典,儘管這幾十年來西學東漸,但他不屑於西方的那一套,更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去辦洋務,倡西化。他認為這些都不是一個正經官員所應做的事,也不是為官的職分所在。張之洞辦鐵廠、槍炮廠,建織布局、紡紗局等等,都不是一個總督應辦的事。從好的方面說,張之洞是為了徐圖自強;從不好的方面來看,張之洞是藉此出風頭圖大名。張是總督,又得到朝廷支持,譚繼洵當然不會也不敢反對。但他抱定一個原則:湖北不能為這些洋務局廠出銀子。王之春態度積極,譚繼洵很嚴肅地向他打招呼:湖北給局廠的銀子,必須有戶部的批文,不能私自給,我們要為湖北的財政著想。在這樣嚴格的規定下,王之春也不敢更多地放銀子給局廠,但還是儘力予以方便。就因為此,譚繼洵看不慣,趁著張之洞不在武昌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