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與時維新 七、采石磯上,師生賓主射覆續聯打詩鐘

翌日,在梁鼎芬等人陪同下,楊銳在台城、雞鳴寺一帶盤桓了一整天,其它名勝古迹,則留待下次專程再來。

第三天,在江蘇巡撫、江寧藩司、江蘇提督等一班文武大員的一片送別聲中,張之洞登上小火輪,離開江寧城回武昌。

冬日的長江水,是一年中最少的時候,也是最澄清的時候。船行走在淺水段時,江水幾如溪水般清亮,水中卵石晶瑩發光,石間游魚歷歷可數。自江寧至采石磯這一段,自古土地肥沃,物產富庶,民舍眾多,阡陌相接,甚至連岸上的雞犬之聲也可隱約傳進船艙來。

張之洞望著眼中長江兩岸的這一片安居樂業的土地,心中甚是寬慰。臨近中午時分,小火輪來到了位於安徽省太平府當塗縣境內的采石磯。

萬里長江的兩岸上有著數以百計的勝跡,采石磯則是其中頗負盛名的一處地方。它與江寧的燕子磯、岳陽的城陵磯並稱為長江三大磯,然其地勢之險要、人文之豐富又在其它二磯之上。

采石磯位於南岸的翠螺山麓。相傳此地古時有金牛出渚,於是山叫牛渚山,磯叫牛渚磯。又因山形像一隻大田螺,當地人便叫它翠螺山。磯上盛產五色彩石,又得名採石礬。日久年深,「牛渚」二字則不再被人們提起了。

采石磯一帶懸崖峭壁,兀立長江岸邊。對岸也是一座石頭堅硬的大山,江面陡窄,江水也便陡急。此處最易扼控長江,於是戰亂時代又成了兵家必爭之地。據說南宋時,虞允文便在這裡大敗南下的金兵。采石磯上有不少樓台建築,出名的有賞詠亭、談笑亭、江山好處亭、燃犀亭、清風亭、觀瀾亭、三台閣、虞公祠、謝公祠、廣濟寺、觀音閣等。相傳梅堯臣、沈括、陸遊、文天祥等歷史名人都曾來此處憩足遊覽,留下大量詩賦題詠。

最讓采石磯充滿傳奇色彩的是詩仙李白在此地的行蹤。李白晚年貧困不能自持,便來投奔做當塗縣令的族叔李陽冰。

李白喜愛采石磯一帶的江山形勝,常在此賞景吟詩。那年秋夜,李白站在采石磯捨身崖上,一邊喝酒,一邊高吟。月色溶溶,江流奔涌,巨石壁立,四野廣闊,佳境與美酒一起,釀造了一個美輪美奐的氣氛。詩仙樂陶陶醉醺醺地,完全沉浸於他的藝術世界中,已不知人間煙火身為凡人了。忽然間,他見江面上浮出一輪明月來,在粼粼波光中時上時下,時搖時定,如玉盤在起伏,如明鏡在閃爍,比起懸掛在夜空時的模樣要好看百倍。正在凝神賞玩時,那輪明月不見了。李白心中一急:它一定是從天上掉到水裡,被江浪吞噬了。

多美的玉盤,多亮的明鏡,怎麼能讓江浪吞掉!我要把它捉出,讓它重新飛回九天蒼穹,讓普天下的人都能永遠沐浴它的清輝。想到這裡,詩仙毅然從捨身崖上,縱身一跳,將月亮緊緊捉住,捧在懷裡……

這是一個多麼美妙的傳說。它當然不可能是真的。但人們又希望它是真的,在人們的心目中,謫仙李太白是應該以如此方式來結束他的人世之旅的。這才與他那些超凡的詩作渾然一體,相得益彰。

於是,采石磯上建起了問月亭、捉月亭、太白樓,翠螺山上修造了李白的衣冠冢。人們將李白永久地留在這裡,世世代代的文人詞客也喜在此佇留遊覽,憑弔先賢,捕捉靈感。

當年的門生要在這裡設宴款待過路的老師,怎不令張之洞和他的一行歡喜叫絕。

矮矮胖胖的袁昶一路扶著老師,緩慢登上江岸,來到采石磯上。他陪著張之洞四處走走。采石磯雖不大,卻亭樓眾多,樹木繁茂,再加之絕無僅有的山川之美,使大家都有一種氣清神爽、心胸開闊之感。

午宴就設在太白樓。坐定後,張之洞望著袁昶說:「沒有想到,我們師生今天在這裡聚會。十多年了,當年的小青年如今成了皖南之主,我們都來拜你的碼頭啦!」滿桌人聽了這話,都笑了起來。

袁昶忙說:「香帥客氣了,學生才是你的治下。」

張之洞笑著說:「從光緒二十年十月到昨天為止,你是我的治下不錯,但從今天起就不是了。我是過路的客人,你是這裡的山大王。」

大家又都笑了起來。

「香帥取笑了!」袁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梁鼎芬說:「有一點那是永遠不會變的,無論什麼時候,袁觀察都是香帥的門生。」

「正是,正是。」袁昶忙點頭。

「節庵說的也不錯。」張之洞捋了捋胸前的長須,擺出一副座師的架子來。「上下級之間的關係可以改變,師生之間的關係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所以古人說天地君親師,這五者必須終生敬奉,是因為這五者是終生不會改變的。」

辜鴻銘心裡想:天地親師這四者不可改變,是自然的,「君」卻不一定不變。大行皇帝歸天,嗣君繼位,這「君」就變了;改朝換代,另一姓坐了江山,這「君」更大大地變了。但這些話他不便說。當大家都異口同聲恭維總督說得有理的時候,他閉口不做聲。

張之洞繼續說:「同治六年,主考浙江是我人翰苑後的第一次放差,大家羨慕我放了一個好差使。浙江人文薈萃,英才輩出,這次下去一定會收一批好門生。我也慶幸自己運氣好,頭次出差就去的人間天堂。」

袁昶的一生髮跡就始於同治六年的鄉試,自然對此感情濃郁記憶猶新,插話道:「當時我們聽說朝廷典的星使是神童出身的年輕探花,都歡喜雀躍。到了主考坐亮轎巡視貢院的時候,大家早早地等著,引領企盼,都想一睹丰采。見香帥坐在亮轎里,年輕英俊,一表非俗,都驚嘆不已。」

「年輕是實話,英俊就高攀不上了。我只希望別人不要罵我馬臉猴腮、面目可憎就行了。」

說罷撫須大笑,眾人也都樂得哈哈笑起來。在座的諸位,其實都聽到別人背地裡這樣描繪過張之洞的。

張之洞以長者的姿態慈祥地望著袁昶說:「你也有四十好幾了吧,有點發福了。」

「明年整五十,快要向老境邁步了。」

「不要這樣說,你比叔嶠、節庵、湯生他們也大不了多少。正是干大事業的黃金年代。讀書時的雄心壯志是真情還是空話,就在這十來年裡檢驗了。要說當年浙省鄉試的人才,你袁爽秋也算是有出息的一個了。另外還有陶模、孫貽讓等人,你和他們還有聯繫嗎?」

袁昶說:「陶模是封疆大吏,官高事忙,我們很少通信。孫貽讓在刑部做主事,我們時常走動。他寫了不少的書,近日還有信來,說他在做一樁大事,撰寫《墨子間詁》。」

張之洞說:「孫貽讓不應在刑部,他應在翰苑、詹事府或國子監合適,他是個讀書做學問的人。那年你們幾個為我送行,我對陶模說:你是個發達的相,官可做到一品。對孫貽讓說:你是個清雅的相,著作可等身。這話你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

真箇是良師高足喜重逢,有多少敘不完的舊,有多少道不完的情!儘管佳肴滿桌、美酒頻斟,但主人和主客的心思都在說話上,列位陪客也極為樂意傾聽這些發自內心的敘談。仕途多傾軋,商海多風險,人幕多委屈,謀生多辛酸;人情薄如紙,相交互防範,禍福非所料,處世事事難。人生在世,惟有年少讀書時節,才是最無憂慮、最無機心、最無功利的歲月,可以設想自己今後貴比管樂、富攀陶朱、學儕周程、文為韓歐,反正那都是遙遠的將來事,用不著立時兌現。誰知一踏入江湖,便有無窮的艱難和煩惱在預先等待著,將你毫不留情地打人各色各樣的漩渦中,身不由己,欲罷不能。

今日,太白樓里的客人們,誰沒有過這樣的經歷,誰沒有過這種無奈的感嘆?且讓這對師生的甜美回憶,帶著大家一道進入那純真快樂的學子生涯吧!長江水也似乎變得無語東流,采石磯上成群鴉雀不再聒噪,天地萬物都在分享這人世間充滿情誼、淡化功利的美好時刻。

袁昶笑著說:「我在京師聽老一輩翰詹說,當年清流名士集會結社,不僅針砭時弊,糾劾貪墨,也時常談詩論文,射覆打詩鐘。一個個才思敏捷,妙語天成,其風雅神韻,令後輩文人心嚮往之而不能及。他們都說老師您是此中高手!」

袁昶這幾句話,勾起張之洞心中一段美好的回憶。那是光緒二年至七年在京師做詞臣言官的時候,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固然豪氣四溢,天下矚目,三五同好風和日麗,荷酒擔食,在陶然亭、崇效寺、花之寺、龍樹寺等幽靜清朗之處遊覽閑談,更使人心曠神怡,物我兩忘,而此時射覆打詩鐘,必定是最樂意為之的遊戲。的確如袁昶所說,張之洞是此中高手。

張之洞正在撫須懷念之際,辜鴻銘早已忍不住了:「我讀李義山的詩:『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神往古時這種有趣的遊戲,可惜回國十多年了,還從來沒有真的見人射覆過。香帥,你說點給我聽聽。」

梁鼎芬說:「李義山筆下的射覆與香帥的名士射覆不同。」

「哦!」辜鴻銘興趣大增,「節庵,你說有哪些不同,也讓我長長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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