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與時維新 三、「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朱熹的這兩句詩給張之洞以啟示

果如桑治平所料,念礽很快便從武昌給兩位老人發來了賀信,祝賀他們這段美好的黃昏戀,到時他要代表弟弟和陳氏家族出席婚禮,致辭祝賀。兒子的這種態度,令秋菱極為欣慰。一切都就緒後,桑治平向張之洞正式辭行了。

「仲子兄,這太讓我意外了。」張之洞壓根兒也沒想到跟著他十幾年相處極為融洽的好朋友,會突然向他辭別。「若是對我對總督衙門,或是對別的人有什麼不滿意之處,你儘管提出來,一切都可商量,只是請你務必不要離開這裡。」

張之洞的這番真情實意,倒使得桑治平為自己的這個決定有一絲不安了。他沉吟片刻,只得以實相告:「這些日子裡,我時常想起賈太傅。賈太傅責備自己未盡到師傅之職乃至於憂傷而死。仁梃死於非命,我這個為師的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內心憂傷,方寸已亂,每一見到西花園那口池塘便悲從中來,我理應長歸田廬,息影山林了。」

作為仁梃的父親,張之洞這段時期的心情豈能好過?但他生性堅強,深知身上所負擔子的沉重,不得已而強打起精神處理日常事務。得知桑治平的辭職乃是出於仁梃的緣故,張之洞是又感激又慚愧。他沉痛地說:「仲子兄的這番心情,讓我愧謝交集。我是仁梃的父親,仁梃二十五歲便走了,我心裡能不難受嗎?他死於非命,我能不自責嗎?眼看你的女兒年紀輕輕便已守寡,小孫子不滿周歲便成了孤兒,我的心裡痛苦萬分。」

張之洞不覺語聲哽咽起來,他停了停,喝了口茶,把涌擠到眼眶邊的淚給強壓了回去。

「但我痛極之時也能自解,一來死生有命此乃天意,而非人力所能勉強。我一生經歷這種打擊太多了。四歲喪母,二十歲喪父,二十餘年間連喪三妻又痛失嬌女,我恨天公對待我太殘忍,恨極之時,也只有以此自解。二來仁梃已長大成人,娶妻生子了,死於非命,做父親的自然有責任,但已不是重要的了,這責任首在他自己。我今天也以這二則反思來規勸你。你一不必太悲傷,二更不必自責失職。仁梃早巳獨立辦事了,並非在你跟前讀書的學童,他與墜馬而死的漢梁王還是有別的,你千萬不要因此而離開這裡。」

桑治平本來還想對張之洞說,他對眼下他們共同從事的這個事業也已失去了信心,洋務局廠也罷,自強新軍也罷,大概都不可能導中國於富強。話已到嘴邊,他還是咽了下去,他實在不忍心挫傷了張之洞的心。他知道,局廠、江蘇新軍,費盡了張之洞的心血,已是其生命的一部分。此時說這種話,無異於在他心頭上插上一把刀。他又想乾脆把與秋菱這段情感故事說出來,取得張之洞的諒解。念頭剛起,他便覺不可。說出那段往事,無疑就會露出自己「肅黨餘孽」的身分。對於大受慈禧寵信官運紅極的總督來說,張之洞如何接受得了?但什麼理由都不說,此舉豈非突兀得不可思議?想來想去,他決定有所保留地托出與秋菱之間的關係。

「香濤兄,我告訴你一件事吧!念礽的母親是我的表妹,我與她從小訂的娃娃親,後來不幸分散了,直到那一年我去念礽的老家香山縣,才奇蹟般的重逢。現在我也是一個人了,我準備與她完婚。一場三十多年前就該完的婚,不料竟推遲到晚年。」桑治平無可奈何地凄然一笑。

張之洞只從念礽口裡知道桑治平是他母親的遠房表兄,卻沒有想到還有「娃娃親」一層在內,張之洞高興地說:「這樣說來,我與你是親上加親了。你和念礽的媽完婚是樁大好事,但這與你離開這裡沒有任何聯繫呀!」

桑治平說:「念礽媽離開老家四十多年了,很想回家去看看,我也是離家三十多年了,也想念家鄉的親人,我們準備結伴回河南。杜甫說青春作伴好還鄉,我和她這是老來結伴好還鄉了。」

說罷,苦笑幾聲。

張之洞說:「回鄉探親,這是應該的,我不攔你,放你半年假如何?」

桑治平停了片刻說:「念礽媽想在家鄉多住幾年。」

張之洞沉默了,心裡想:他是要陪念礽媽在老家住,怪不得要辭職。失散好幾十年的娃娃親,是應該加倍珍惜。儘管老大捨不得,張之洞也只得同意:「我實在不忍心打擾你們的這番情感,只能遵命。只是十多年來你不圖名利,不圖地位,一心一意輔助我為國家做事,我對你有說不盡的感激。」

聽了這話,桑治平的心中湧出一股濃重的傷感來。他咽著嗓子說:「香濤兄,不說這些了,人生聚散,乃是緣分。我才具有限,不能為你做更多的事,此生能參與你的一系列大事業,尤其是鎮南關大捷,為疲憊多少年的大清國贏得一場大勝利,雖然後世說起這場戰爭來不會想到還有一個桑某人曾經為此潛赴越南會見劉永福,但我私心還是欣慰無比的。要說感激,倒是我要感激你,是你的經緯大才,讓我多多少少品嘗了抱負施展的那種愉快感覺。」

張之洞聽出了話中那些時隱時現的幕友情緒。幕府中的人員,有的確實為主人出過很好的主意,有的還親身參與事情的成功,但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會在事情的結束獲得屬於第一位的榮耀。他們總是輔助者,有的甚至提都沒被人提起。壓抑委屈之感,為人作嫁之嘆,是幕府獨具的氣氛。這就是幕友情緒。寬厚的主子,幕友的情緒會平和些;與主子有不一般關係的幕友,此種情緒更會平和些。張之洞待幕友算是寬厚,桑治平與他的關係又非比一般,故佐幕十四年來,張之洞才初次感覺到桑治乎其實也有通常的幕友情緒。他暗自責備平日自己粗心了忽略了。張之洞想起二百年前的一個故事來,帶著情感說:「康熙年間,河道總督靳輔與他的幕友陳潢之間的友誼,為後世留下了一段主賓之間的佳話。康熙十年,禮部侍郎靳輔外放安徽巡撫。離京南下經過邯鄲呂洞賓祠,見祠內牆壁上有一首題詩:四十年中公與侯,雖然是夢也風流。我今落魄邯鄲道,要向先生借枕頭。靳輔正欲覓一個好幕友,他從詩中看出這正是一個有才學而不遇時運的落魄者。見題詩墨跡未乾,知其人尚未走遠,便派人四處尋覓,果然找到了。題詩的人名叫陳潢,乃浙江錢塘一個落第秀才。靳輔與陳潢談了一天一夜,二人深相契合,互為知己。靳輔請陳潢佐幕,陳欣然答應。靳任皖撫六年,陳亦隨之六年,二人亦主亦賓,亦師亦友,幾無尊卑上下之別。後來靳遷升河道總督,陳又隨之赴任。輔佐靳治理黃河,成效巨大。靳不沒陳之功,當康熙南巡至河工上時,靳當著康熙面奏陳之功,康熙授陳僉事道。後來,靳遭小人之陷被革職,陳也受到牽連,冤死獄中。四年之後,靳復職。復職後的第一件事,就是為已死的陳潢伸冤彰績,又將陳之遺作編為《歷代河防統籌》一書刊印,親自為之作序,將陳潢的治河業績傳播於世。我讀前代史乘至此,總免不了為之感慨再三。」

桑治平插話:「靳輔、陳潢之間的友誼,我也曾聽人說起過,的確令人感動。」

「這些年,我每每將你視為陳潢一類的人物,也願意做一個惜才愛才真誠待友的靳輔。只是你一再拒絕舉薦,所以至今仍是一個布衣,這是我於你有虧之處。」

桑治平笑道:「這的確是我一再拒絕的。你不要有虧欠之感。」

「宦海多風波。即便像靳輔那樣一心為國的人,也遭人之害,連累了陳潢。我其實也時常有辭家歸里的念頭,只是身為疆吏不能自由而已。只好硬著頭皮做下去,也不知哪天又會遇到一個徐致祥式的人出來跟我作對。你可以隨時退身,這就是你勝過我的地方。我同意你的選擇,只是,我有兩個要求,你務必要接受。」

見張之洞已經允諾,桑治平有一種輕鬆感。他說:「你有什麼要求,只管說,只要我能做到,我會不遺餘力的。」

「第一,十多年來,你披肝瀝膽為我做了很多事,幫了很多忙,遠比別的幕友作的貢獻為大,但你一直並沒有比他們多拿銀子。前些年拿的是西席薪水,後些年也拿的一般幕友的薪水。為你請銜你不答應,為你加薪你不肯。你現在要回籍休養了,我送你五千兩銀子,請你一定要收下。」

「香濤兄,你的盛情我領了,但這五千兩銀子我不能收。」桑治平誠懇說,「十多年來,我的薪水已不低了,除日常開支外,尚有些結餘,以後的日子完全可以過得下去。再說,君子相交,以道義為重,我做你的幕友,原本是想借你的名位為國家和百姓做點事,並不在謀利。你也千萬莫以薪水少為歉。」

薦舉不受,似可理解,這白花花的銀子居然也不受,就未免有點太迂執了。這樣不要名利的迂執人,茫茫人世能有幾個?身為執掌名利的朝廷命官,對於伸手索求,甚至不擇手段索求名利的人,不能讓他得逞。而對於那些真為國家做事卻淡泊名利的人,也不能讓他受委屈。這才是頭腦明白的官員之所為。想到這裡,張之洞正容道:「仲子兄,你不忮不求,真令我欽服,但這五千兩銀子各有依據,你且聽我說清楚。首先,這其中兩千兩,不是送給你的,而是送給秋菱的。秋菱是你的娃娃親,也是我的兒女親家。她遇到這等喜事,我這個做親家的不能不有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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