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署理兩江 六、東山再起的恭王,欲以戰和兩手應付危局

三點三刻,奕沂被叫醒,來到王府二進院子南面的中式客廳。這是自和坤時代起,中經慶王時代,直到恭王手裡都一直是王府最重要的會客場所。整個客廳的布置,是純粹的中國風味。

檀木雕花高背椅,鑲著黑紋大理石的木茶几,博古架上擺著價值昂貴的各色古董。這一切都顯示著濃郁的中國式的審美情趣。尤其是牆上所懸掛的三代帝王墨寶,更凸現了客廳主人的高貴地位。

東面牆上掛的是嘉慶帝送給其兄慶王永璘的字,上面是四個楷書:棠棣之花。取的是《詩經·棠棣》篇的首句。筆勢於端莊中微顯鋒芒,流露出那位越過眾兄而取得帝位的頤琰的得意之態。西面牆上掛的是道光帝賜給奕沂的一句話:節儉為天下至美之德。字體規矩而略顯笨拙,極像那位龍袍上打補釘、又瘦又黑又精力充沛的「老土」皇帝。北面正牆上,懸掛的是一幅畫,畫的是三支飄逸的蘭草花。上款題了八個字:花中仙子,草中極品。下款題為:皇六弟鑒園主人清賞。字跡清秀俊逸,正是那位文採風流的文宗爺的手跡。這幅字畫原本掛在東面,北面掛的是奕沂的祖父嘉慶的那幅字。那年奕沂四十大壽,正是慈禧與奕沂關係最為密切的時候,慈禧帶著小皇上同治親臨恭王府祝壽,在客廳閑聊家常。慈禧一時興起,指著東邊的字畫說:那是我跟文宗爺合作的,我畫的蘭花,文宗爺題的款。滿座人忙站起仔細欣賞這幅字畫,一個勁地恭維這幾筆蘭花畫得神極妙極,慈禧很高興。第二天,奕沂就叫人將這幅字畫與祖父的字換了個位置。第三天,慈禧與奕沂談完國事後,若無其事地說,正面牆還是應該掛老祖宗的字,我與文宗爺的字畫依然掛回原處。奕沂聽了,忙說,就這樣最好,就這樣最好!一邊說一邊背上直冒冷汗:我府上昨天的事她怎麼今天就知道了,而且如此在乎!從此,這幅畫掛在正中的位置再不能移動了。自那以後,也再沒聽慈禧說起挪回原地的話。

奕祈剛落座,他所約會的兩個客人便被寬齡導引了進來。走在前面的那位白髮蒼蒼、顫顫巍巍,人未進門先就乾嚎:「王爺呀!想不到老朽還有見到您復出的一天!」一邊說一邊搖搖晃晃地跨過門檻,剛進門,便又急著要下跪,奕沂忙快走前一步,雙手扶起說:「李師傅,擔當不起,擔當不起!」跟在李師傅後面的是一個虛胖臃腫的老頭子,也跟著喊著:「王爺呀!可盼著這一天了!」說罷抬起手直抹眼淚,趁著奕沂扶李師傅的時候,忙雙膝跪在地上,對著奕沂的腳磕了三個響頭,慌得奕沂忙說:「翁師傅,請起,請起!」忙著走了過來,雙手將他扶起。

這兩個老頭子對奕沂的感情顯然非禮王和李鴻章可比,看起來,奕沂此次的復出與他們似有著切身相關的利益,不然不至於如此動情。他們是什麼人呢?

原來,被稱作李師傅的就是京中大老七十五高齡的李鴻藻,被稱作翁師傅的便是與李鴻章嫌隙甚深的翁同穌。李鴻藻做過同治帝的師傅,翁同穌做過同治、光緒兩朝帝師。清代皇室對帝師特別優渥。從皇上到文武百官,對做過帝師的人均以師傅相稱,以示尊崇。對於軍機處,奕沂採取暫時只增補不罷黜的策略,他首先想到要增補的,便是十年前因自己的原因而退出的那幾位軍機大臣。當時共進退的有四位,其中大學士寶墊,工部尚書景廉都已去世,在世的只有李鴻藻、翁同穌了。李、翁二人雖仍分別為禮部尚書和戶部尚書,但在不在軍機卻有很大差別。自己既已複位,當然也要讓他們複位,何況這次他們二人也為此出力甚多。所以,在堆成小山般請求接見的文武大臣名刺中,恭王將李、翁的名刺挑出來,排在僅次於李鴻章的第二位,並特為安排在中式傳統客廳里予以會見。

三人坐定後,李鴻藻還在用手抹著他那兩隻昏花的老眼,嘴裡喃喃地說:「我可活到這一天了,終於看到王爺您再領軍機處了。我就明天死,也瞑目了。」

李鴻藻這句傷感的話自有他的真情在內。這十年來,他不僅丟了軍機大臣,也因清流凋零、盛況不再而丟了清流領袖的地位,心中常有蒼涼之情,年愈老而此情愈熾。

奕沂忙說:「李師傅,您可不能說這樣的話,我還要多多借重您埋!」

「我不行啦,我老啦!」李鴻藻搖了搖白花花的大腦袋,摸著銀似的長須說,「平壤失守的消息傳到京師,我心裡急了。國家到了這種地步,禮王爺看來是無能為力了,扭轉乾坤只能靠王爺您。我當天晚上便坐轎去叔平府上,請他和我會銜奏請恭王復出。我這副老臉沒有面子了,要借重叔平在皇上面前說話的分量。」

「老中堂言重了!」翁同穌忙插話,「我跟老中堂是不謀而合,正準備第二天上他的府上商議這事,不料老中堂夤夜來了。這天夜晚,我和老中堂一起就擬好了摺子,一直忙了大半夜。我不能讓老中堂連夜回去,就請他在我家裡委屈睡一睡,第二天中午才讓他回府。」

李鴻藻說:「這是我四五十年來第一次在別人家裡過夜。」

奕沂知道這兩個自己過去的老搭檔,互相之間一唱一和地說這番話的真實用意,遂不再轉彎子,直截亮出了底牌:「甲申年因我的無能而使兩位師傅受牽連,十年來我每想起此事,便於心戚然。這次二位力薦,我心中甚是感激。年紀老了,身體又衰弱,本不應出山,但二位師傅的好意我不能拂。再說,我不出山,二位的軍機,誰來恢複?二位都官佚崇隆,不在乎一個軍機,但這不是兼不兼差的事,這是恢複名譽的大事。」

「王爺這話說到點子上了。」一向視名節勝過生命的前清流領袖忙插話。

奕沂會心一笑:「所以,領下諭旨後,我第一個想法便是請二位師傅進軍機,還像十年前那樣,咱們一道辦事。」

「謝謝王爺的美意,只是我已老邁了,不能勝任軍機要任。」李鴻藻心裡非常興奮,表面上卻依然謙遜著。

「我看李師傅就莫推辭了,國家正處多難之時,只能當仁不讓。」相較李鴻藻來說,身為光緒第一號參謀的翁同穌就爽快得多了。「王爺未出山之前,我和李中堂早已參與了禮王的軍機處會議,但有沒有這個名位還是大不相同的,名不正則言不順。有了這個名位,我們今後也可以打疊精神來,名正言順地辦事了。」

「翁師傅說得好。我一面奏請太后、皇上,你們就一面辦事吧!」奕沂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今日請二位來,除告知二位恢複軍機的事外,就是請大家商量兩件大事。」

兩個老頭子肅然聽著。奕沂臉上的笑容早已沒有了。

「我打算設一個督辦軍務處,負責調遣全國各路軍隊,以應付眼下的危局。兩位師傅以為如何?」

這顯然是要將全國兵權集於自己的手裡,兩個在宦海浮沉了一輩子的老官僚豈能不知?

李鴻藻忙說:「軍務事權不一,難收指臂之效。目前形勢緊迫,的確急需設立一個號令全國的督辦軍務處。王爺所想極是。」

「設立督辦軍務處很有必要。」翁同穌也趕緊表態,並乾脆點明要害,「而且督辦大臣非王爺您莫屬。」

奕沂說:「這個事,自然不能推給別人代勞。我來做督辦,請慶郡王做個幫辦,兩位師傅和榮祿、長麟一起來做會辦。」

榮祿是步軍統領,進督辦軍務處說得過去,而長麟是戶部侍郎,與此挨不上邊,這顯然是奕沂對他的酬勞,獎勵他在「復出」一事中的賣力。按照通常情況,這半年來戰事的實際統帥李鴻章應該進這個軍務處,但卻沒有。翁同穌不覺心中一快,默默地說了一句:做得好!

李鴻章誇耀世人的殊榮一一漢大臣獨一無二的三眼花翎,正是翁同穌在乎壤失守後竭力堅持下而拔掉的。他知道,李鴻章惱火他,到處對人說他是公報私仇,幾十年過去了,還沒有忘記那道參折。翁同穌自認不是李鴻章所說的那樣,在對外事務上,翁同穌和清流首領李鴻藻一樣態度強硬,與李鴻章的務求和局針鋒相對。在處世上,翁同穌恪守士人的傳統道德,以道義相交,淡若清水,而李鴻章則不擇手段,拉幫結派,隱然在國中形成一個「北洋派系」。這都讓翁同穌反感。耗費了上千萬兩銀子經營的艦隊卻不堪一擊,不處置他這個統帥,何以平民憤?翁同穌自覺他對李鴻章的糾彈無愧於公理,決不是公報私仇。他當即對奕沂說:「王爺考慮得周到,翁某自當聽候差遣!」

李鴻藻摸了摸鬍鬚說:「不知王爺對禮王的軍機處如何安置?」

奕沂立即答道:「全班不動,照常辦事!」

李鴻藻一愣。翁同解說:「孫毓汶、徐用儀二人的彈章不少。戰事失誤,他們二人要負大責任,不宜再在軍機處。」

奕沂笑了笑說:「眼下是非常時期,應同舟共濟,戰事結束後再說。」

李鴻藻明白了奕沂的用心,說:「張中堂、額中堂都已老病在家休養多年了,我也老邁,翁師傅事多,孫、徐二位又不愜人口,軍機處得有一個年富力強、幹練有為的人來頂著日常事務。」

奕沂問:「李師傅的話極對,不知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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