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署理兩江 五、恭王府里,敗軍之將一吐苦水

恭王府里無論是客廳、議事廳還是書房,都有中式西式兩種,視客人的身分與愛好分別安置接待。外國客人來訪,都安排在西式客廳,但也有例外。比如海關總稅務司赫德,是一個標準的英國人,但此人二十歲來中國,已在中國謀事四十年,自稱愛中國勝過愛英國,對中國古老文化酷愛不已。赫德每次來恭王府,奕沂都安排在中式客廳里相見,而且事先還得特別布置一番,把中國氣味營造得足足的。同樣的,本國客人來訪,則安排在中式客廳,對於那些愛好洋玩意兒的,則安排在西式客廳。恭王知道李鴻章是一個仰慕西洋的人,常將他請到西式客廳或西式書房相見。李鴻章在充滿異國情調的客廳里剛剛落座,奕沂便進來了。

「李鴻章向王爺殿下跪安。」李鴻章彎腰作揖,左手端著一頂鑲著大紅珊瑚頂子的大蓋帽。

奕沂忙扶住李鴻章的手臂,說:「中堂免禮。」

說罷,注目望著眼前這個正遭受各方指責身處困境的四朝元老。與春天見面的那一次相比,李鴻章明顯地瘦了、憔悴了,頭髮鬍鬚上又多鋪了一層霜。七十一歲的前淮軍首領,原本腰板挺拔硬朗,如今已現出幾分佝僂之態了。

「中堂也老嘍!」

奕沂從心裡深深冒出這句話來,然後拉著李鴻章的手,一起在鬆軟的絨沙發上坐下,關切地問:「近來都還好嗎?」

「唉,再不濟也得挺過來呀!」李鴻章彷彿百感交集,一時不知從何說起似的。「現在王爺復出,一切都有指望了。」

奕沂感受到一種與世鐸不同的真正的情誼。事實上,他和李鴻章的關係的確非同一般。

這種不一般的關係,不但因為他們二人相交年代的久遠,更因為他們彼此之間對國事看法的投緣。當咸豐皇帝還在世的時候,年紀輕輕的奕沂便以器局開張而獲譽於朝,與著名的能幹大學士、軍機大臣文祥相契合,在對漢人領兵和與洋人打交道這兩件大事上,總是持開明的態度,與那些頑固守舊的滿蒙親貴們截然不同。他早期信任湘軍,後來又倚重淮軍,這使李鴻章對他感激。尤其在洋務事上,奕沂與李鴻章的觀點幾乎完全一致,即儘力維持和局,以便徐圖自強。從這個觀點出發,他們主張在國內大辦洋務,與洋人宜友好合作,信守合約,盡量不挑起事端,一旦有事也先立足於調和,盡量利用各列強之間的利益關係來求得平衡。因此他們常常遭到守舊勢力和清流人士的指摘,但他們一直堅信自己的這一套才是真正有效的治國方略,而反對者的論調不是有意唱高調嘩眾取寵,便是未親歷艱難不知深淺。在李鴻章眼裡,奕沂是他在朝中的強大奧援和靠山。在奕沂眼裡,李鴻章是朝廷的干城和柱石。共同的觀念和相互的依賴,使得他們成為少有的官場上的知心朋友,他們可以在自家的小房子里推心置腹地談論國事和人事。

十年前奕沂被罷黜後,李鴻章頓感失去了一個強大的支持。畢竟有著幾十年不同於一般的關係,退居於王府的奕沂和依舊顯赫的李鴻章並未中斷聯繫,逢年過節,彼此常有書信問候,李鴻章間或也會去王府看望奕沂。

今年四月,李鴻章在渤海海面檢閱北洋海軍。那是他一生中最為出風頭的幾天。他坐在從德國進口的快艇里,在萬頃碧波的海面上乘風破浪,檢閱那一艘艘氣派龐大裝飾一新的鐵甲戰艦。這是一支多麼威武的海上雄師啊!

李鴻章的巡視快艇每經過一艘戰艦邊,該艦管帶帶領全體水手列隊站在甲板上,一齊對空鳴槍。此時汽笛長鳴,聲震四周,管帶手揮兩色小旗,向北洋海軍的最高統帥打出問候、請安的祝語。然後進行放炮打靶、快速前進、急速轉彎等各種實戰演習。這時的李鴻章,激動的心情,就如眼前的波濤一樣起伏不定。二十年的含辛茹苦、慘淡經營,今天終於有了這樣一支強有力的海軍。我李鴻章對大清的貢獻前無古人,不但在朝野內外是第一大功臣,就是在洋人面前也有頭有臉,今後可以和他們直起腰桿說話了。

回京師向慈禧稟報後,李鴻章特為去了一趟恭王府,一是去看看老朋友,二是對他說說這次海上閱兵的盛況,也讓他高興高興。他告訴前軍機領班,北洋海軍噸位目前排名世界第八,我們所防備的對手日本只排名十四,若說北洋海軍對付英法等國尚有困難,但對付蕞爾小國日本來說是綽綽有餘的。奕沂固然高興,但也提醒李鴻章,北洋海軍畢竟沒有經歷過實戰,真正的戰鬥力如何,要在實戰中才能看得出來。帶兵多年的李鴻章自然知道這一點。回到天津後,李鴻章命令北洋海軍官兵努力加強實戰訓練,但大多數官兵並不把這道命令放在心上。北洋艦隊的絕大部分管帶,是由福州船政學堂畢業又留學過英國的高材生,聘的教官,均為歐洲人,水手是從陸師中十里挑一選出來的精壯漢子。這支洋味十足的艦隊,從官員到士兵,從來就有一種很強的優越感,習慣於高待遇高享受,沒有吃苦耐勞的傳統。作為軍人,他們也很少有為國赴難馬革裹屍的心理準備。因閱兵有功而得到朝廷賞賜的北洋艦隊的官兵們,並沒有意識到不久以後,就與一衣帶水的近鄰有一番毀滅性的海上惡鬥。

但李鴻章身邊的外籍軍事參謀們有所預感。他們告訴這位北洋大臣,日本舉國上下在發憤圖強積極擴軍備戰,目標對準朝鮮和中國的東北。日本海軍的噸位雖不及中國,但戰艦上的武器裝備精良、訓練有素,必須切實防範。他們並告訴李鴻章,英國船廠最近造出一艘時速二十三海里為目前世界第一的四千噸巡洋艦,如果將它買下來,可以大大加強北洋艦隊的力量。李鴻章很想把這條巡洋艦買下來,但此前他為買艦的事多次碰壁,心裡仍有餘悸。猶豫很久,他想起這次檢閱太后高興,或許趁著這個時候容易獲准,便鼓起勇氣再次上奏,請朝廷為北洋艦隊撥銀一百四十萬兩,其中八十萬兩用於購買巡洋艦和培訓駕駛人員及水手,另外六十萬兩用於加強和更新各艦艇上的大炮。不料沒有多久,戶部便將這紙奏議駁回,說是太后萬壽大典在即,所費浩繁,一切其他開支都得停止,北洋艦隊買船添炮事著庸勿議。李鴻章看到批文後,嘆息不已。很快這艘巡洋艦便給日本買去,取名吉野,成為日本艦隊的主力。就是這個吉野號,在大東溝海面上的戰役中耀武揚威、兇猛狠惡,終於使得北洋海軍敗下陣來。李鴻章滿臉愁怨,無處訴說,滿腹苦水只得往肚子里咽。今天,在奉旨復出的多年上司兼老友面前,北洋海軍的最高統帥真想好好地說說,要把含在喉嚨里多年的那塊骨頭一吐為快。

李鴻章雖然對洋傢伙感興趣,但與盛宣懷不同。盛宣懷是儘可能地洋化。屋子裡的擺設,使用的東西,服用的藥物都是洋式的,只要與外國人在一起,他就一定穿西裝戴禮帽拿文明棍。平時的飲食,他也喜歡吃西餐喝咖啡,惟一的遺憾是他不會說洋話。李鴻章卻不這樣。他喜歡洋人的傢具用具,如鋼絲床,如沙發,如手錶,他也喜歡服西洋進口的藥丸。但他在任何場合下決不穿洋服,也決不以不會說洋話而遺憾。至於飲食方面,他更是頑固地保持家鄉的老傳統,抽水煙袋,喝黃山茶,吃油膩味重的皖菜。奕沂知道他的習慣,特為吩咐家人給他上府里常備的祁門紅茶。

喝了兩口茶後,奕沂將談話切人正題。

「李中堂,今天請你過來,是想請你說說北洋海軍的實際情況。初夏閱兵時,你對北洋海軍抱有很大的期望,為何世界噸位排行第八的反不及排行十四的?是偶爾的失誤,還是實力不敵?還有,這次打了敗仗,北洋海軍有多大的損失,目前在威海港修整的艦艇還具有多大的力量,能不能跟日本再決一戰,勝負的結果將會是如何?李中堂,我們相交近四十年了,你應當相信我,請你務必對我說實話,這是我們與日本的決策的基礎。」

奕沂斂容正色說的這番話,雖然含有責備的意思,但李鴻章並不感到難堪,因為他們是多年的相知,更因為奕沂的話誠懇、實在。李鴻章是個做實事的人。他深知,誠實的話即使不順耳,也比那些順耳的虛假話要強過千百倍。在這一點上,醇王奕澴與他的六哥便有很大的區別。奕澴的致命弱點便是不務實,喜歡說過頭話,辦過頭事。李鴻章遇著奕澴這種頂頭上司,有苦說不出,還不得不違心順著他。奕沂的平實態度,讓李鴻章心裡有一種踏實的感覺。他正好借這個話題向奕沂說一說這些年來的實情。

「王爺,您這個話問得很好。多年來,我就想對您說說。只是您既已退隱王府,我也不便以這些俗事來煩惱您。現在王爺既領軍機,又領總署和海軍部,我有這個責任要將這些年的事情如實稟告王爺。只是請王爺耐著性子聽下去,莫嫌我人老話噦嗦。」

奕沂笑道:「你說什麼,說多少,我都願意聽,中午就在這兒吃飯,我還要陪你喝兩杯哩!」

「謝謝王爺的美意。」李鴻章喝了一口祁門紅茶,臉色端凝地說了起來。「要說我們大清的海軍,不是我當面在王爺面前說好話,實實在在地是在王爺的手裡草創的,又經王爺的特別照顧而初具規模的。」

奕沂輕輕地點點頭。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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