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署理兩江 四、復出的恭王感嘆:即便貴為皇伯,也不能沒有權力

說是老伯父,奕沂其實也並不是太老,今年不過六十二歲。當光緒十六年十一月醇王去世後,在皇帝的嫡親父輩中。他又的確是碩果僅存且惟一壽過花甲的老前輩了。他得到皇帝的尊重和依賴是理所當然的。然而,皇帝沒有想到,他的這位伯父已經難以承受這份尊重和依賴了。

恭王府西院書房裡,恭王半躺在從德國進口的俯仰自如的牛皮沙發上,身上蓋了一件黃緞繡花薄棉被。初冬的陽光透過寬敞的玻璃窗,照在他乾癟的臉上,一雙略顯小的眼睛微微閉著。王府的太監宮女們以為他睡著了,不敢再走進書房來,只在窗外躡手躡腳地來回走動,以備王爺的不時召喚。

其實,恭王沒有睡。自從領了出山的懿旨後,他連夜晚睡覺都不安穩了,何況這一天中最好的上午辰光!

恭王奕沂退出權力中心已經整整十年了。剛退政時他深感委屈、失意和憤懣,甚至覺得這二十多年來的秉國當政的經歷如同做了一場夢似的,他給昔日的心腹同僚寫詩坦陳心曲:「吟寄短篇追往事,一場春夢不分明。」在夜闌更深的時候,他有時會突然浮出奇怪的念頭:假若當年不站在太后一邊,而站在肅順一邊,那情形又是如何呢?憑著肅順對曾國藩的一貫信任和曾對肅的感知遇之恩,江南局面的快速釐清應該也是沒有疑義的。肅順固然跋扈囂張,但他的才幹也的確是朝中少有的。辦事輕重緩急,他還是能分得清的。他至少不會在庫帑緊縮的時候,提出修復頤和園的計畫。尤其是當恭王想到繼統續位的大事時,他更加痛心。倘若他與肅順聯手的話,同治死後,這九五之尊絕對會落到恭王府,而不會流失到老七家。唉,天命固然不可預測,這人事又哪裡是可算計得到的?

思前想後地過了幾年,日趨老境的恭王漸漸地心思平和了。國家大事,他索性一概不管了,安下心來在豪華舒適的王府中讀書寫字、賞花聽曲,以藝術之美來充塞心靈;山珍海味,歌舞宴樂,以醇酒與婦人來最大限度地獲得感官的愉悅。歡樂只在今宵,王府即是天堂。當年一心追求權勢欲建赫赫功業的恭王,再也不存任何雄心壯志,決定充分地利用宣宗爺皇六子的天賜福分,在短暫的生命中盡享人世間種種歡快樂趣!

他以樂道堂主人的署名寫下了不少詩篇,結集於《萃錦吟》前後篇中。隨意從前後篇各挑一首來加以對比,都可以看出他十年賦閑期間的心態變化。如前篇中的一首七律:「紙窗燈焰照殘更,半硯冷雲吟未成。往事豈堪容易想,光陰催老苦無情。風含遠思翛翛晚,月掛虛弓靄靄明。千古是非輸蝶夢,到頭難與運相爭。」詩中流露的是前議政王對世事無情的幽怨心曲。再看後篇中的一首五律:「超然塵事外,已得六年閑。欲契真如義,情生造化間。澄心坐清境,深戶掩花關。味道能忘病,不知憂與患。」這裡則是今日樂道堂老人對人生真諦的初步領悟。

此刻,初冬的太陽已升得很高了。京師第一王府在冬陽的照耀下,暖意融融。斜躺在西院書房沙發上的恭王,微覺身上有一絲燠熱。他掀開黃緞被,離開牛皮沙發,走到窗邊的書案前。窗外,夏日裡那些茂盛繁榮紅綠相間的丁香花海棠葉早已凋零脫落,只剩下褐黃色的瘦弱枝幹,給人以衰颯老殘之感,而甬道兩旁的雪松,卻依舊蒼茂勁挺,頗具豪傑氣概。恭王凝神注視著這往日天天相見的冬景,此時卻讓他有種異樣的感覺。值班太監見王爺已起身,忙端了一杯新泡的江南龍井進來放在書案上,然後悄沒聲息地掩門退出。

恭王端起茶碗來啜了一口,就勢在書案邊的高背軟椅上坐下。四天前,養心殿東暖閣里與太后敘話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自從在醇王葬禮上,與慈禧和光緒帝說了幾句話外,整整四年了,彼此沒有再見過面。當值大太監掀開厚重的棉簾,恭王一眼見暖閣正面的大炕上,太后、皇上分坐在短几的兩旁。他彎腰走上前去,正要在炕前正中鋪著的軟墊上跪下時,光緒忙說:「六伯免跪。」

慈禧也說:「六爺,今兒個不是叫起,這是一家子人敘話。按照家人的禮節,皇帝還要向您行禮哩!我看,都免了,彼此都去掉這個客套。請六爺就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吧!」

慈禧這種溫婉貼心的話,恭王已經好多年沒有聽到了。他記得同治初年江南尚未底定時,慈禧常常用這種語氣跟自己說話。但到後來,溫婉漸漸變成威嚴,貼心漸漸變成隔閡,再不是叔嫂間親熱融洽,而是君臣間的上下尊卑了。恭王在心裡品味了一番後,便在對面雕龍刻風的檀木大靠椅上坐下,立時便有太監送來一碗香氣四溢的熱茶。

「好幾年不見了,六爺身子骨還好嗎?」慈禧的聲音依然如舊清脆動聽。

「托太后、皇上的福,老臣這兩年還沒生過大病。」恭王答著,就勢將對面的嫂子仔細地瞧了一眼,心裡微微一驚:也是六十歲的老太太了,怎麼還依然是面色紅潤,髮髻烏黑,她是如何保養得這般好的?想起自己,只比她大得兩歲,就如此多病多痛、血虧氣衰的,上天太眷顧這個逞強任性的女人了。

「一向瞎忙,這些年也沒去瞧瞧你。」慈禧也端起矮几上的茶碗來,輕輕地移動蓋子,右手小指上的三寸純金護指高高地翹起,淺淺地抿了一口後,又幾乎沒有一點聲音地將茶蓋蓋好,放回矮几上,然後拿起膝邊的素底綉著一支蘭花的絹巾,輕輕在唇邊上印了一下。整個動作在從容、優雅中又透出幾分高貴氣。「光緒十五年皇帝大婚後,我對他說,你已經娶媳婦了,是個大人了,老百姓家的兒子娶了媳婦都要當家理事了,何況一國之主的皇帝!我為你操了十多年的心,現在累了老了,也該歇息歇息,園子里也修好了兩個宅院,我就搬到那裡去住。軍國大事,你一切自個兒做主吧!」

恭王靜靜地聽著。他知道慈禧的這些話的確都曾經說過,他更知道,慈禧這些話是言不由衷的。

「不料,七爺不肯,說皇帝雖然大婚,但還是年輕,肩膀嫩,擔不了這副重擔,要我再訓政兩年。我說,兩年前,我就要皇帝親政,是你說再訓政兩年待皇帝大婚後再親政,你自己說的話,你忘記了,你就不怕累壞了我?七爺說,看在祖宗的面上,你無論如何要再幫他兩年。我說好吧,就看在祖宗面上,再幫一下。今後國家的重大事情及二品以上官員的任命,我過問一下,其他事我不管了。夏秋兩季我住園子。冬春兩季住宮裡。住宮裡,也不要有事沒事都來麻煩我,得自個兒歷練,早早擔起這副重擔來。」

恭王仍然默默地聽著,間或微微點頭,他知道慈禧為什麼要說這番話。她是在皇伯面前表明自己的苦心:這幾年皇帝親政的名不副實,不是因為她想攬權,而是皇帝親生父親的一再拜託。恭王心裡冷笑著。

今年春上,朝鮮出了亂子,害得我們不得安寧。我原本在城裡過完春天后,仍回園子過夏天,皇帝和王公大臣都一再要我留在養心殿。我想也是,打仗這碼子事皇帝從來沒經歷過,怪不得他心虛。七爺也不在了,我不忍心眼看著他受這個苦,就留下了。

恭王心裡想:皇帝怎麼啦,一句話都不說,任憑著太后一個人在絮絮叨叨。十年前,他當國時,常常這樣三人對坐商討國家大事,皇帝也總是難得講一兩句。那時恭王總把他當小孩子對待,也希望他多看多聽少說,但現在已經是二十四歲的人了,怎麼能還是像小孩子樣,只聽不說呢?即便是他平庸無能的父親,那年半夜帶兵在密雲抓肅順,也還沒有二十四哩!看來,皇帝連平庸的父親都不如,他難道是個樗駑下材嗎?

恭王瞟了一眼坐在矮几另一邊的侄兒。四年不見了,卻跟四年前的模樣沒有多大差別,仍然蒼白瘦削,神色不旺。通常的男人,婚後都會日漸向成熟粗壯的方向發展,可他結婚五年了,依舊還是一個沒有長成人的孩子相,想起五年來後宮沒有傳出一星半點喜訊,恭王陡然心驚:莫非他天生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唉,祖宗百戰沙場,九死一生,靠千千萬萬屍骨換下來的這座漢人江山,怎麼就會落在這樣一個孱弱不全的人的手中?不要說聖祖高宗的強壯後裔數以百計,就連恭王府、惇王府里都有上十個精精神神的漢子,偏偏就讓他來坐江山,這難道是天意嗎?一股悶氣堵住胸口,恭王頓時全身不舒服。

「中國和日本開仗以來的情形,六爺自然是知道的。李鴻章的海軍不中用,世鐸領的這班軍機也沒了主意,我對皇帝說,你六伯的病應該早已痊癒,請六伯出來幫幫忙吧!」

恭王聽了這話很不舒服。十年前他本沒有病,生病云云,純粹是為了遮掩世人耳目。他終於開口了:「老臣病體實未痊癒,不能再當重任,以免誤了大事。」

一直沒有吱聲的光緒急了:「六伯,闔朝王公大臣都盼望您出來挽救危局,您就出來幫幫侄兒吧!」

慈禧兩道精心描畫的柳葉眉略微皺了一下,她對兒皇帝的這副神態甚不滿意。恭王推辭一下,就急成這個樣子?明明說的是我叫你請他出來,為何又說成闔朝王公大臣的請求?也不能說「挽救危局」的話,真箇是情急失態。載湉呀載湉,你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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