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外賓訪鄂 六、在愛國之情的鼓動下,鐵廠槍炮廠以高昂的熱情造假

金秋十月,是中國大地的收穫季節,也是一年中最為美好的時期。從南到北,到處一片果熟香飄,天碧水澄,尤其是地處荊楚要塞的武漢三鎮,告別了為期三四個月的難耐暑氣、滾滾熱流,人們如同從蒸籠熱鍋中掙脫出來似的,有一種喜獲新生的感覺。彷彿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有點心情來享受造化和歷史給這座名城的慷慨賜予。

武漢三鎮其實是有它的獨特魅力的,僅僅一條滔滔長江就給了它無限的蓬勃生機。在秋日碧凈如洗的天際下,江面顯得格外的寬闊壯觀。那是華夏之母博大豐厚的胸襟。江水東去,波光疊映,那流的是她的香甜乳汁。你看那龜蛇二山隔江相望,猶如兩個護江之神,兢兢業業,恪盡職守,歷千秋萬代而不老。再看那禹王磯、黃鶴礬,更是兩座鎮江之寶,將河妖水怪壓在流沙之下,不讓它們興風作浪,保佑這一段河道良田受惠,舟旅無驚。

今天,三鎮江面上將要迎接來自歐洲的遠方貴賓。一大早,特使桑治平和總督衙門的代表梁敦彥率領著一批人馬,登上裝飾一新的購自英國的神女號艦艇,開出江漢關下游三十里處的白沙灣等候。

十時整,張之洞率領著湖北省撫藩臬三憲、各道府官員以及駐守湖北兩鎮的總兵副將等一批高級文武,蟒袍鮮明、翎頂輝煌地來到漢陽門碼頭。文武官員們個個形容整肅,如臨祭祀一般,一改往日聚會時高聲大語夸夸其談的混亂,偶爾的交談也只是附著耳朵的竊竊私語。倒是張之洞神態自若,一副舉重若輕的大將風度。一切他都準備好了,該彌縫的也已彌縫了,正如技藝高超的伶人渴望在高規格場合中獻藝一樣,張之洞盼望的也正是在高規格人物的面前展示他的洋務政績。今日的中國是土不如洋。地方上的堂堂道府,不如一個傳教士;京師威風凜凜的軍機大臣,可以被西洋公使的一句脅迫之辭聽得兩腿發抖。毫無疑問,不久便要加冕的俄皇太子,正是眼下中國境內規格最高的洋人。鐵廠、槍炮廠讓此人來參觀,其影響程度甚至高過太后、皇上的駕臨。自認為湖廣地窄不足以供其迴旋的張之洞,是多麼希望能借這次朝野矚目中外關心的機會,大展一下他的雄圖遠略。他笑著和坐在一旁的辜鴻銘聊天:「湯生,你沒有在俄國住過,俄國話是怎麼學來的?」

「我在愛丁堡大學讀書的時候,學校要求除英語外,還要修三門外國語,我就選修了拉丁語,希臘古語和俄語。有人說,你是中國人,漢語本身就是一種外語了,何必還要多修三門歐洲語。我說我喜歡語言,班上有幾個俄國同學用俄語交談,我聽起來挺有味的。」

這幾個月來,辜鴻銘為了做好這次接待的翻譯事宜,除了閱讀大量有關俄羅斯的文獻及俄國皇室資料外,還特別注意加強口語的溫習,儘可能做到流暢準確,完美無憾。

「我們中國有很多方言,都不好懂,我做了五年粵督,還是聽不懂廣東話,外國也有方言嗎?假若這個皇太子說方言呢,你聽得懂嗎?」

辜鴻銘笑了起來,說:「這點外國跟我們中國也差不多。同一個國家,同一個民族,因地域不同,語音也會有區別,比如說美國南部的語言跟北部就有明顯的不同,但是不像我們國家方言之間的差距大。另外,他們也像我們中國一樣,有官場通語,有上流社會交際語言。就拿俄國來說吧,首都聖彼得堡的上流社會裡,便有一種他們習慣的言語聲調,你要進入上流社會圈,先得把那套言語聲調學好,不然你一開口,就露了馬腳。別人會譏笑你是土包子,瞧不起你。至於在俄國宮廷,則以講法語為時髦。俄國皇室成員,法語都很好,這位俄國皇太子曾在巴黎求學五年,能說一口流利的正宗法語。」

張之洞感到奇怪:「他們為什麼這樣抬高法語?」

「法語被公認為是世界上最嚴謹的語言,它的一個詞一個字就只能有一種解釋,沒有歧義。所以世界上兩個國家訂合約,除他們各自的文字外,還要有一份法文本作為共同的依據,萬一今後遇到分歧,則以法文本為準。」

「噢。」張之洞點點頭說,「訂合約用這種文字很好,但若用這種語言寫詩,則會變得單調。詩無達詁,一個字一句詩,包含的內容越多越好,若一百個讀詩的人,能得出一百種不同的感受來,那這一首詩就是最好的詩了。」從外國的語言文字談到自己擅長的詩文,張之洞的興緻大為高漲,對著旁邊一群洗耳恭聽的高級官員,侃侃高談起來:「湯生,你讀過李商隱的無題詩嗎?那些詩真寫得好,濃艷綺麗,撲朔迷離。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湯生,你知道玉溪生這兩句詩要說的是什麼嗎?」

「不太清楚。」在這樣一種場合下,張之洞居然還有如此閑心吟起李商隱的情詩來,辜鴻銘既為總督好整以暇的氣度所欽服,又深感詩文在其心中的分量之重。他心裡暗暗想:或許,舞文弄墨才是這位大帥的本色。

「所以,後人有『詩家都說西昆好,可惜無人作鄭箋』的嘆息。過幾年我致仕回籍,不做別的事,專門來做玉溪生的箋釋。」

「大人做義山詩的箋釋,那將是詩壇上功德無量的事。卑職也最愛讀義山詩,到時我來給大人做助手。」王之春興緻勃勃地插話,半是實話,半是討好。

張之洞聽了這話很高興,指著王之春對辜鴻銘說:「王藩台的詩寫得不錯,你今後可拜他為師學寫詩詞。」

當著眾人的面誇獎自己的詩才,王之春很為總督給他面子而感激,忙說:「論詩,自然是香帥獨步天下,無人可及的。湯生要學詩,還是拜香帥為師為好。」

辜鴻銘說:「我早想學詩了,只是沒有遇到好老師。藩台稱香帥獨步天下,香帥稱藩台詩寫得不錯,看來,二位大人都是詩壇射鵰手。我今天當著眾位面,就拜二位大人為老師學詩詞,你們可不要推辭。」

說罷,起身,先向張之洞作了一個揖,又向王之春鞠了一躬。張之洞和王之春都快樂地大笑起來。因辜鴻銘這個舉動,原先拘束的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於是三三兩兩談詩談文談洋人。有一個見多識廣的巡撫衙門幕友便談起俄國皇室秘聞來,悄悄地告訴大家:百年前俄國有個女皇名叫葉卡捷琳娜,統治俄國三十多年,開疆拓土,功勞最大,她的面首成百上千,數都數不清,武則天跟她比起來,那是小巫見大巫。這些官員大都昧於外事,對海外一向孤陋寡聞。這俄國皇室的風流故事讓他們聽得津津有味,如同吃了西洋大餐似的一快朵頤,紛紛催促這個幕友再多講一些西洋宮廷艷史。正在這時,有人指著遠處江面說:「俄國皇太子來了!」漢陽門碼頭接官廳頓時安靜下來。

三艘軍艦從下游溯江而上,慢慢地越駛越近。人們看清楚了,在前面領航的是湖北的神女號,後面兩艘的船頭分別寫著保民、測海,那是南洋水師艦艇。前後兩艦的桅杆上高高飄揚著杏黃色的大清三角龍旗,中間保民號的桅杆上並列飄著兩面旗幟,除龍旗外,還有一面白藍紅三色旗,那是俄國的國旗。於是人們知道,俄皇太子是在這艘艦艇上。

長長的汽笛嗚叫聲中,神女號引導保民號、測海號緩緩地靠近漢陽門碼頭,張之洞站起身來,譚繼洵、王之春、陳寶箴也跟著起身。張之洞在前,其他三人在後,都邁著蹣跚的外八字步伐,踏過臨時鋪上紅地毯的跳板,走上保民號,辜鴻銘跟在張之洞的身旁。梁敦彥忙用英語對客人們說了幾句話,客人們立時起身,走出豪華氣派的特等艙。

張之洞這一舉動,是他的一時興起。原來的安排是:俄國皇太子在桑治平、梁敦彥的陪同下,由艦艇上下來,張之洞等人在碼頭上等候;當客人的腳一踏上碼頭時,主人立時迎上前去。不料,張之洞一時高興,竟然忘記了事先的約定,親自走上船來。

剛一登上保民號,張之洞便發現兩旁分別站著八個身著戎裝的高大洋人。他想到這很可能是俄國皇太子的衛士,一時間他不知道如何與這些衛士打招呼,再看這些衛士,也都面面相覷,神色緊張,一個個木樁似的立著。顯然,他們也不知上來的是什麼人,該如何對待。

辜鴻銘見狀,忙向領頭的那位胸佩兩排勳章的人走去。他估計這是衛士長,用熟練的法語對此人說:「這是我們的最高統帥,你們應以迎接貴國元帥之禮對待。」

衛士長點頭,對著兩旁的衛士嘰里咕嚕高聲說了幾句。衛士長的話音剛落,全體衛士立時雙腳緊靠,發出一聲乾脆利落又整齊響亮的皮靴相碰聲,然後十六隻右手同時舉到右臉太陽穴上。衛士長轉向張之洞,又嘰里呱啦地說了幾句話。辜鴻銘小聲對張之洞說:「俄皇太子的衛士向大人行軍禮致敬,剛才說話的是衛士長。他說皇太子殿下衛士長四品武官伊萬諾夫向最高統帥報告,一切準備完畢,請最高統帥檢閱。大人您可以揮動右手對他們微笑致意!」

張之洞正在為局面的尷尬而犯難,不料辜鴻銘一句洋話便馬上解決了。他輕輕舉起右手,面帶微笑地揮動著,兩旁的俄國衛士筆立著紋絲不動,右手像被釘死在太陽穴上似的,目送張之洞一行緩緩走過。張之洞雖說做了七八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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