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外賓訪鄂 三、古老的蘇格蘭情歌,勾走了辜鴻銘的魂魄

送走譚嗣同後,梁敦彥又回到小書房,關起門來將剛才說的事對張之洞說了個詳細。原來,他說的這件事發生在辜鴻銘的身上。

自從諒山大捷前夕,辜鴻銘從香港來到廣州,進入兩廣總督幕府以來,已經在張之洞身邊八九年了。從兩廣到湖廣這八九年間,他的身分是翻譯科主辦。主要做的事情,一為充當總督衙門與廣州、漢口的英、美等國領事館的聯絡與翻譯,二是檢索每天送到衙門裡的各國洋文書報,將重要內容摘錄出來交給張之洞。張之洞對此事很重視,每天清晨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閱讀辜鴻銘昨天為他準備的洋文報刊摘錄。辜鴻銘的本職事情做得很好,無可挑剔,但他的缺點很多,常常成為幕友們議論的對象。要說辜鴻銘這人,也可真說得上總督衙門一道獨特的風景。首先是他的那副中西結合的古怪模樣引人注目,這點自不必提了,單就他那一身打扮那一副神態,也格外地招人議論。

他一年到頭穿長袍馬褂戴瓜皮帽,他說他走遍全世界,惟有這種服裝最高雅最舒服。這一高論博得周圍人的一致贊同。但大家看不順眼的是他腳下穿的不是人們通常穿的厚底布鞋,而是地地道道的洋人穿的皮鞋。

另一特色便是一根西洋拐杖不離手。中國人非老者不策杖,辜鴻銘初進督署不過二十幾歲,便一天到晚提著一根拐杖,很令人看不慣。同寅問他,他回答說拐杖不是為幫助走路,是一防歹人,二防惡狗。久而久之大家也看出了,他其實也不是防歹人惡狗,而是故意做出一種異於別人的做派。

每天早晚兩次,人們可以看到一個身材瘦高,兩肩後仰,右手拿一根不停晃動的手杖,腳底下不停地發出「踏踏」響聲,一副趾高氣揚眼中無物的怪人,不用問,此人即辜鴻銘。他那高視闊步、不加檢束的神態,與幕友房裡所有其他人的謙卑收斂、彬彬有禮形成鮮明的對照。辜鴻銘剛來的那一段時期里,大家都不喜歡他,很少有人跟他交談。

但後來,幕友們慢慢發現他的許多可愛之處來。首先是他特別的勤勉敬業。他每天都是最早來,最晚走。他一天做的事比誰都多,卻從無一句怨言。再則是他特別的坦誠直爽,表裡一致。他有話當面說,從不背後說人的不是;說起話來是清水觀魚、竹筒倒豆,既不掩飾,也不留幾分。凡事說了就過去了,不藏心裡,不記仇恨。尤其令人佩服的是,他的中國學問的進展之快,使得幕友房的許多耆宿驚嘆而自愧不如。

剛進督署那陣子的辜鴻銘,不要說中國學問了,就連中國話也講不地道,寫出的中國字來,不是少腿,就是缺胳膊,要邊看邊猜才能認全。幕友們在一起閑聊時,常常會說起前代舊事,本朝掌故,辜鴻銘聽了很有趣,但他插不上嘴,因為他幾乎不懂中國歷史。大家也會津津樂道唐賢的詩宋人的詞,辜鴻銘常會為那些美麗的詩詞而入迷,但他也不能置喙,因為他知道的前人詩詞很有限,至於同僚們的詩詞唱和酬答,他更是沾不上邊。

他終於認識到,離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他還差得太遠,尤其在這人文薈萃的總督衙門,更有一種自慚形穢之感。辜鴻銘是個極為好強的人,既然回到中國,既在督署做事,就要做一個名副其實的中國士人。他不能容忍自己這種被人譏嘲落在人後的狀態。十多年的西洋求學史,使他對自己的天賦和才華有充分的信任,他決心在很短的時間內迎頭趕上。他更堅信只要有個三五年的攻讀,他就可以在中國學問上,超過周圍這一批自認為才學滿腹的書生們。

有人告訴他,求中國學問,不用找別人,身邊的總督便是中國學問的泰斗,無論經史子集,無論文章詩詞,他都是當今海內少有的大家。於是進督署半年後的一天,他走進籤押房,問張之洞,欲探中國學問之寶,路在何處。張之洞送他一套自著的《輶軒語》,說你先讀讀這本書,一個月後再來找我。

辜鴻銘將《輔軒語》捧回,每天傍晚從督署回家後便挑燈夜讀。全書不到三萬字,他反反覆復讀了十遍,大部分都能背下來。這部為四川學子撰寫的書淺近平易,語言流暢,很好誦讀。每天晚上,彷彿張之洞手執教鞭,就站在他的面前,對他講士人的德行、人品、志向,講讀書作文,講經史,講諸子百家,一步步地將他領到中國學問的門檻邊。他想像裡面一定是一片花香鳥語、祥雲景星的極樂世界,他急盼張之洞帶他早日跨過門檻去領略其間的萬千風物。

一個月後,他將《輶軒語》送還給張之洞,請求總督再予賜教。於是張之洞又送給他自己的另一部著作《書目答問》,對他說,兩個月後再來見我。

一連六十個不眠之夜,辜鴻銘沉浸在《書目答問》之中。他敬佩總督的博覽群書,好學深思,他又驚嘆自己的祖先原來為他準備了如許多的文字財產。他愧疚自己的淺薄無知,卻同時又在這一望無際的汪洋大海面前困頓迷惘:這麼多的書如何讀,莫說一輩子,就是十輩子也讀不完呀!至於窮究深研,更是無從下手。茫茫書海,舟楫何在,航線何在,彼岸何在?絕頂聰明的中西混血兒被自家的學問所震懾了,從一向狂傲自信的心中生出幾分恐懼感來!

張之洞聽完他的這一番感慨後,對他這種渴求上進的心甚是滿意。他看出這是一個罕見的值得培植的人物:此類人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英才,頗為類似古代的王勃、李賀,是異才鬼才,不常出,不易見,乃可遇而不可求。張之洞在《書目答問》列舉的二千二百餘種書中圈出五十個書目來,其中包括十三經、二十四史、老莊、韓、荀、楚辭、文選及李、杜、蘇、韓等人的詩文。笑著對他說,這是你五年的功課,把這五十種書讀懂讀熟,你的中國學問的基礎就打下了,但這還不等於你就是一個有見識有本領能辦大事的人。在中國,讀熟讀懂這五十種書的數以萬計,但其中真正能做大事的卻微乎其微,這中間有一個關鍵的環節,就是讀通了還是沒有讀通。能不能通,通到什麼程度,這不僅在勤於閱讀,更在於有沒有天賦。古人說運用之妙,存乎一心。這存乎一心之妙,不關乎後天的學習,而在於先天的秉賦。你先不去管這些,先去讀吧。每一個月可到我這兒來一次,我抽出半天來為你傳道授業解惑。

從那以後,辜鴻銘就一頭扎進中國文化的經典。每隔一個月,他便帶著平時所積累的各種問題,向張之洞請教。張之洞每問必詳盡作答,毫無倦意。每次都讓辜鴻銘滿腦袋疑惑而來,一肚子歡喜而去。冬去春來,星移斗轉,辜鴻銘在中國學問的海洋里揚帆猛進,破浪前行。

或許是因為從小漂泊海外,親身感受過異域的冷漠,因而愛國情感比國人更強烈;或許是熟諳西方文化,深知其炫人光芒下的陰暗面;也或許是一種天生的本性,促使他易於認同、樂於皈依東方精神,總之,辜鴻銘一旦進入中國經典後,就完全被她博大的胸襟玄妙的智慧迷人的魅力所折服。就像多年浪跡江湖、飽受辛酸的遊子回到母親溫暖的懷抱,憩息於寧馨的家園,辜鴻銘在這裡得到了無窮無盡的樂趣。他不僅認為華夏文化是世界偉大的文化,甚至認為是西方不能望其項背的文化。他毫不掩飾自己的這種認識,到處都說,逢人便講,以至於到了偏執極端的地步。

那正是洋學問仗著堅船利炮,以它磅礴不可阻擋的氣勢向東方湧來的時候,是朝野上下竭力巴結討好西方列強的時候,那也是崇洋媚外情結在年輕一代的心裡悄然滋長的時候,辜鴻銘以在海外二十多年,通曉十國洋話的身分而表現出的這種態度,令人驚訝,使人不可理喻。但張之洞對之特別欣賞。他常常當著眾幕友的面誇獎辜鴻銘,不僅誇他敬業勤學,更誇他這種崇尚中國學問的態度。張之洞對幕友們說,不要看我張某人天天在辦鐵廠、買洋人機器,看我口口聲聲在說向洋人學習,其實我學習的只是洋人的技藝,是拿來為我所用,要說真正的學問,西方豈能比得上我泱泱中華。我們的學問好比長江大河,他們頂多只是湘江漢水,我們好比是汪洋東海,他們頂多只是雲夢洞庭;我們好比參天大樹的主幹,他們頂多只是一些枝枝葉葉而已。

有了總督大人的支持,辜鴻銘的這種態度更為堅定了。也由於辜鴻銘以親身經歷在總督面前揭露西方的薄弱短處,同時也更使張之洞認為自己對中西文化的這種比較是正確的。

現在辜鴻銘已把中國的學問拿下來了。幕府的師爺,無論是談經史還是談詩文,他辜鴻銘都可以與他們談得融洽而深入。由於他的過人聰明和機警,他常常會冷不防地出些怪點子來卡住那些侃侃高談的師爺們,讓他們突然噎住以至於翻白眼,於是他和周圍的人便會捧腹大笑,其樂無窮。人們早已不敢小視這個辜洋務了,他不僅是個中西雜交的混血兒,他更是一個中西會通的學者。

他除了滿腹中西學問外,人們發現他還有一個獨特的性格:風趣幽默。在中國的士人中,不乏學富五車的耆宿,不乏博古知今的通人,不乏七步成詩的捷才,更不乏剛正嚴謹、矜持穩重的君子,但少見風趣幽默的快樂人。這或許是中國文化的特徵,然而,這的確是一個缺陷。

公務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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