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參劾風波 四、看到袁昶的密信後,張之洞頭暈目眩虛汗直冒

半個月後,設在江寧的兩江總督衙門收到內閣寄來的密諭:「著即派人去武昌密查上奏。」另附徐致祥的參折抄件。兩江總督劉坤一閱後,對這件棘手之事頗覺為難。

六十二歲的劉坤一,也算得一代人才。咸豐五年,正當曾國藩統率的湘軍,借攻克武漢三鎮之軍威揮師東下的時候,二十五歲的新寧廩生劉坤一率領百十個團練投奔劉長佑。貢生出身的劉長佑早兩年已招募了一支人馬,跟著江忠源鬧得挺熱火。他比劉坤一年長十二歲,卻是劉坤一的族侄,見到這位年輕的族叔英氣勃勃,滿心歡喜。劉坤一不以叔輩自居,卻以後進之禮師事劉長佑。劉坤一悟性極高,幾仗打下來,便把兩軍對壘這些事都弄熟了。那時,曾國藩、左宗棠等人目光盯著長江下游太平天國都城,對湖南廣西一帶無暇顧及,劉氏叔侄抓住這個空當,在湘桂之間連打幾個大勝仗,很快便壯大了自己的力量。咸豐十年,湘軍創始人曾國藩還在以一個兵部侍郎的空銜客懸虛寄的時候,劉長佑便做了廣西巡撫,兩年後三十二歲的劉坤一也做了廣西藩司,再過三年代替族侄做了廣西巡撫,成為當時最年輕的封疆大吏。而這時,劉長佑早已做了三年的總督。

劉氏叔侄不聲不響地經營後方,沒有幾年便相繼登上督撫高位,人們不得不佩服這兩個新寧秀才在打仗、做官這兩碼事上都要高出時人一籌!

光緒元年劉坤一做了兩廣總督,光緒五年調任兩江。劉坤一是個聰明絕頂的人,因為連年征戰,身上留下多處刀槍創傷和疾病,治事稍多,便感倦怠,於是不管是做巡撫還是做總督,他都只管大事不問小事。小事讓別人去做,他自己騰出大量的時間用來吃喝玩樂。聲色犬馬之事他樣樣喜歡,甚至對鴉片煙,他也極有興趣。但是他的頭腦清醒,軍國大事一點都不含糊,袍澤們說他是大事不糊塗的呂端,他亦欣然受之。

就因為此,光緒七年,張之洞參了他一本,說他「暮氣深重,政務倦怠」,兩江重地,不可貽誤,請派兵部侍郎彭玉麟為江督,以便劉坤一安心養病。朝廷居然接受了張之洞的建議,將劉坤一內召,就此免去了他的兩江總督之職,由彭玉麟署理。劉坤一以後便一直以籌防軍務為名空懸著。就這樣一過十年,待曾國荃在光緒十六年秋天去世時,他才再次出任江督。重回江寧的劉坤一吸取先前的教訓,各方面都檢束多了。鴉片煙也戒了,明顯荒唐的事也不做了,一個中興功臣能這樣也就不錯了,他因而獲得輿論稱讚。

劉坤一當然惱恨張之洞。不是張之洞的參劾,他如何會丟失十年江督?不過,靠軍功起家的劉坤一,在心靈上與張之洞有一個相通之處,那就是面對洋人的欺負,都持不妥協不示弱的態度。尤其令劉坤一感慨的是,張之洞居然在粵督任上,部署中國軍隊在越南大敗法人,為中國軍人長了臉面,為大清帝國贏來聲威,對於這點,深明大義的劉坤一欽佩不已。這種惺惺相惜之情,大為沖淡了他對張之洞的惱恨。

握著內閣寄來的上諭,劉坤一陷於兩難。細細地揣摸旨意,似為傾向徐致祥一邊,若不照辦則違旨;若遵旨派人去武昌認真密查,則張之洞的湖督難保。身任督撫十多年的劉坤一知道,真要細查,哪一個督撫都經受不起,隨隨便便即可找出幾個足夠彈劾的失誤來。真的把張之洞劾掉了,對朝廷也並非是好事。

他將平日信得過的江寧藩司瑞章找來商量。全國幾大總督,除直隸、四川兩總督身兼軍民兩政外,其他總督都重在軍政,故無藩司一職,惟獨兩江總督下面設了一個江寧藩司,掌管江寧府的錢糧收入。這或許是因為有一個專為朝廷服務的江寧織造局在江寧府的緣故。這個皇家制衣店每年虧空極大,需要有一筆銀錢來彌補。如此看來,江寧藩庫應是朝廷設在地方上的一個小金庫。

瑞章是個滿人,由宗人府外放江寧。他一向注重朝廷內部滿蒙親貴的動向,雖在江寧,卻與京師聯繫不斷。瑞章同劉坤一一樣,也認為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思索良久,他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峴帥。」劉坤一字蜆庄,故而大家都尊稱他為峴帥。「前些日子新任安徽徽寧池太廣道的袁昶,是由京師外放來的。他在京師做戶部員外郎,兼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是個通達時務的人,對朝廷近來情勢一定很清楚,何不悄悄地請他到江寧來商量商量。」

「此人你先前認識嗎?」劉坤一問。

「認識,我們有過多年的交往。」

「可靠嗎?」

「這是一個實誠君子,十分靠得住。」

「那你就派一個人到徽州去接他來吧!」

徽寧池太廣道管轄著安徽省長江以南的徽州、寧國、池州、太平四個府和廣德州,俗稱皖南道,是安徽一個轄地廣闊地位重要的分巡道。當年慈禧的父親惠征就死在皖南道任上。故同治、光緒兩朝,皖南道為朝廷所關注。皖南道員通常是被認為將要走紅髮跡的官員。正因為如此,四十六歲的員外郎兼章京袁昶從北京來到微州時,心情極好。他知道這是朝廷對他的重視,預示他今後的仕途會順利寬廣。

袁昶這幾天恰好在省垣安慶辦事,江寧藩司府的來人很快在懷寧客棧找到他。聽說是劉峴帥有要事相商,便立即乘快船離安慶赴江寧。安慶至江寧行的是下水,第二天午後便到了下關碼頭。袁昶在來人的陪同下,先進藩司府會見瑞章,二人寒暄一陣後,便分別坐上大轎,一前一後地來到位於城內東南角的總督衙門。在全國所有督撫衙門中,江寧城的兩江總督衙門最為壯闊。這是因為此處曾經做過十餘年的太平天國天王府。洪秀全動用數千萬兩聖庫銀子,為他這個天父次子在人世間修造了一座最為豪華宏麗的宮殿,後來雖然被曾國荃的吉字營為毀滅打劫金銀的證據而焚燒,但基礎和部分燒不壞的建築還是存在。節儉總督曾國藩沒有在江寧住幾天,便來了手腳闊綽的總督李鴻章。李鴻章將被火焚的房屋全部恢複,做起了舒舒服服的無其名而有其實的金陵王。以後的歷任江督便沾了李鴻章的餘蔭。劉坤一也是個大手大腳的人,光緒十六年重主江寧後他又將江督衙門徹底翻修一遍。如今的督署,更是氣魄宏偉,金碧輝煌。

袁昶是第一次來到兩江總督衙門,他邊走邊看邊想:除開紫禁城,這怕是海內最大的一座建築群了,恭王住的和坤舊宅也不及呀!

劉坤一性情豪爽簡易,雖是首次接見袁昶,也沒有穿官服,而是一襲寬大的便服。他對正要行大札的皖南道揮揮手說:「不必拘禮,請坐吧!」

待袁昶坐下後,他笑著問:「袁觀察是幾時到的皖南?」

「回大帥的話,職道是上個月中旬到的徽州,原擬下個月專程來江寧拜謁大帥,不知大帥有事要召見,職道失禮了。」袁昶拘束而恭謹地回答。

「不,不。」劉坤一又揮了揮手。「我是臨時請你到江寧來一下,並不是因為你的職分內的事。」

不是我的職分內的事,那是什麼事?袁昶在心裡緊張地思索著。對這位從戰火中廝拚出來的制台,書生出身的袁昶是久仰其名,又懷著三分敬畏之心的。

「袁觀察是哪裡人,什麼時候進的京?」

劉坤一併不急著談正務,卻跟這位矮矮胖胖的下屬聊起天來。

「職道是浙江桐廬人。光緒二年中進士後即分發戶部做主事,職道魯鈍,直到光緒十二年才升為戶部員外郎,十四年兼總署章京。」

袁昶三十歲中進士,做了十六年的京官,還只是一個四品銜中級官員,遷升的確不快,比起這位僅只用十年時間便從一個廩生做到一省巡撫的上司來說,責備自己「魯鈍」並不為過。其實袁昶並不魯鈍,他只是為人做事太過於實在拘泥,不善於看風使舵罷了。這種性格不僅妨礙了他的遷升,更不幸的是八年後,在義和團大動亂中他因此忤逆慈禧而被丟了腦袋。劉坤一笑著說:「皖南道是個要缺,你好好做幾年,前途大著呢!」

袁昶忙說:「以後還要多多靠大帥的栽培。」

瑞章一旁插說:「峴帥是個活菩薩,在他手下做官,只要盡心儘力,遷升快得很。」

瑞章這話一石兩鳥:既吹捧了劉坤一,又暗示袁昶,要好好為劉坤一效力。

袁昶明白瑞章的意思,趕緊接話:「職道初任地方官,沒有閱歷,職道一定會遵瑞大人所說盡心儘力去做,倘若有不周到之處,還望大帥寬諒。」

「好,好!」劉坤一曼聲應道。「瑞方伯說,他在京師時便與你相識,說你是個實誠君子,又對京師各方情勢熟悉,所以特為請你來一趟江寧,有一件事情要聽聽你的意見。」

袁昶下意識地緊張了一下,剛來兩江,便有什麼大事要聽我的意見,莫不是發生在京師里的事?

劉坤一對瑞章說:「你對袁觀察說說吧!」

「是這麼回事。」瑞章乾咳了一聲後說,「內閣給峴帥寄來大理寺卿徐致祥的一份參折,並轉達上諭,要大帥派人去密查。因為你剛從京師來,又在戶部和總署做過事,對京師及各省的情況都熟悉,故峴帥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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