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督辦鐵廠 四、以包攬把持在湖北建國中之國

黃府的兩台喪事折騰個把月後,一切又復歸於平靜。龜山及大冶、馬鞍山的三處施工在熱火朝天地開展,白花花的銀子每天水一樣地從庫房裡流出。眼看鹿傳霖借的十五萬兩銀子即將告罄,海軍衙門的專款仍沒有撥下,張之洞開始著急,心情也隨之變得煩躁起來。不少僚屬幕友都會無緣無故地遭到他的訓斥,有幾個性格剛烈的師爺受不了他的無禮,乾脆請長假回家去了。桑治平這幾個月一直在悉心教讀二公子仁梃。唐夫人生的仁梃今年晉二十,仍沒有中舉,明年又逢鄉試了,桑治平和他們父子心情一個樣,盼望他明年鄉試告捷。來武昌半年了,仁梃閉戶不出,發憤苦讀,學生如此用功,老師當然不能懈怠。辦鐵廠所遭遇的種種不順,桑治平自然都清楚,他也正為東家的大事著急。

張之洞不懌地說:「文忠公當年以認官文姨太太為乾妹的做法,其心可憫,但這點我張某人做不到。譚繼洵由姨太太扶正的夫人,今年也只四十幾歲,但要我認她做乾妹,我無論如何不會這樣做。」

張之洞說:「吃過午飯後,把大根帶上,就我們三人去看看,再不要驚動別人了。」

桑治平見張之洞無語久佇,知他必為祠堂的敗象而神傷,景況之糟也出於他的意外。他悄悄吩咐大根出去買些燈燭果品來,順便把守祠堂的人叫來。

「胡文忠公祠。」

張之洞輕輕地說:「好像是吳秋衣在說話。」

「聽你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你是湖南來的嗎?」

「是,是。」跛子答應著出了門。

張之洞果然立時來了興緻:「一到武昌,我就想去看看文忠公的祠,這些日子給鐵廠弄得六神無主,差點給忘記了,虧你想起。」

「你若不死的話,今年還只有八十歲,正是兒孫滿堂、四世同樂的時候。春風觀花,冬日晒背,與鄰下棋,含飴弄孫,人生有幾多樂趣可供八十老人享受。你卻為籌謀糧餉,為調和人事,為算計別人,為衛護爵祿而日夜不安,終於嘔血而死,連個一男半女都沒留下。你以為你是為了朝廷百姓,而今,朝廷依舊腐敗,百姓依舊困苦。你以為你是為了自己的身後之榮,而今才過三十年,你的祠堂便已頹廢如此,冷清如此!再過三十年,怕連這個祠堂都不復存在了,誰還知道有你這個胡宮保胡文忠公!人生只有這一回,你不舒心暢氣快快活活地過日子,偏要天天提心弔膽、寢食不安,用三十年陽壽換取這一座冷廟、半幅畫像,你值得嗎?我的潤芝老前輩呀!」

「這幾個月來,我走遍武漢三鎮,深感此地江山形勝,風水絕佳,是個出大才幹大事的地方。怪不得古時杜預、羊祜,今世胡林翼、羅澤南都在此地建立了不世功勛。朝廷放你到武昌來做湖督,真是為你提供了一個極好的舞台,若善加利用,杜羊胡羅之功亦可再出。」

「武漢三鎮是個軍事要衝,要說建軍功,的確是個好地方。」張之洞輕輕嘆了一口氣說,「我們現在要辦的是洋務,怕不見得有多少優勢。腹省幹線眨眼間就吹了,鐵廠這事,看眼下情形,也不知何年才能建起,胡羅之功,怕是難以後繼。」

這時大根捧著一大把燈燭果品進來了。桑治平說:「張大人要祭奠胡文忠公,你把靈台左右清理一下,再把那間廂房打掃好,燒點開水,也讓張大人坐下歇一歇。」

張之洞默默地在心中將平日貯藏的人才夾袋調了出來,一個個地排列著。「我看還是王之春這個人比較合適。此人器局開張,熱心洋務,辦事幹練,與盛宣懷、鄭觀應等人也很熟,今後可以藉助這層關係與洋人打交道。」

桑治平說:「掌握在朝廷手裡是不錯,但人為之力要起作用。我想長期固定在一個地方的最大可能,便是不斷地在這裡興辦大事。」

「前朝前代不去說,就拿國朝來說,督撫在一個地方任職十年以上極為少見,近幾十年來則打破了這個貫例。左宗棠從同治五年起任陝甘總督,直到光緒六年,一任十五年。李瀚章同治六年起任湖廣總督,直到光緒八年,一任十六年。李鴻章從同治九年起任直隸總督,直到今天已在直督位置上坐了整整二十年。」

那間惟一沒有堆放雜物的廂房被打掃得乾乾淨淨,剛才放在庭院里的那張小方桌,連同桌上的茶點及矮凳都端了進來。大根和衙役在祠堂外面游弋,桑治平將廂房門虛掩後,坐到小方桌邊,向張之洞建議:「我想應把這個祠堂好好地擴建一番,我看了圍牆外邊的情況,不需要動遷民居,便可將範圍擴大兩倍。」

「什麼好去處?」

「有一個地方,我想你一定會願望去的,今日有空,我陪你去看看如何?」

張之洞說:「二十年前我來過這裡,祠堂好像有四五個人在看,那些人呢?」

一會兒,一個三十來歲拖著一隻跛腳的男子進來,那跛子見到張之洞,跪在地上大聲說:「不知制台大人駕到,小人有罪!」

這就是恩師從長毛手裡奪回的武昌城,如今對待恩師的態度嗎?當年跟隨恩師光復武昌的湘軍官兵,應有不少人仍在人世,統帥的祠堂尚且如此冷寂落寞,那些普通戰死者的遺屬境遇豈不更可悲?是人間無情,三十年的光陰足可以將赫赫戰功沖刷得無跡可尋,還是當年那一時的戰功本就不值得長留天地間?若說胡文忠公這樣的人都不值得久傳,那事功勛名還有追求的必要嗎?

「我知道去。」

張之洞心想:怪不得祠堂弄成這個樣子,連幾吊薪水都不發,他怎麼會用心來看管?湖廣官府眼裡,哪裡還有文忠公一絲半點地位?

轉眼到了初秋,荊襄大地令人難耐的酷暑已經過去,早晚涼風習習,正午時光也不很熱了。趁著一天張之洞心情較好的時候,桑治平提起一樁他思之已久的事。

「是的,小人在這裡守祠堂。」

兩人側耳聽時,只見沉寂一會的祭堂里,又響起了濃重的四川口音:「潤芝先生,我是四川的一個布衣小民,久聞您的大名,這次來武昌,特為到此來看看你的祠堂。世上都說你是個了不起的人,你自己也一定以偉男子自居,殊不知,都大謬不然。」

「是的,小人是湖南益陽人。」

「回大人,」跛子答,「原本是有五個人,都是從益陽鄉下投奔文忠公的。因在打仗中受了傷,或斷手或殘腳,蒙文忠公家人照顧,在這裡看祠堂。官府每人每月發兩吊錢,我的伯父是其中一個。剛開始幾年,官府按月發,後來總是拖欠,也無人管。這樣拖了三五年,有人呆不下去,走了。到後來,都走光了,只剩下我伯父一人。伯父打斷了兩條腿,離開祠堂無處可去。他靠著每年死皮賴臉向官府討來的幾吊錢勉強度日,臨死時他叫我來接替。他說,好歹這裡有幾間房子可以安身,多少也有幾吊錢,你可以再找點門路賺幾個,總比在益陽鄉下強一點。」

「趁著朝廷尚未定下人的時候,提出一個鄂藩的人選來。你心裡有合適的人嗎?」

二人對視著,哈哈大笑起來。

「王之春是個做事的人。」桑治平與王之春同赴越南考查,對他比較了解。「還有一點,他是你在廣東一手從雷瓊道提拔為臬司的,這次你又將他擢升為藩司,他自然是對你忠心耿耿。」張之洞一邊思忖一邊說:「廣東方面情形也較為複雜。巡撫一職一直由游智開護理。游智開已過七十,最近又病得厲害,他向朝廷具折請開缺回籍,估計朝廷會接受。若王之春不離廣東,極有可能升藩司。讓王之春自己挑,跟李瀚章,還是跟我,他自然會願意跟我。王之春要是來湖北了,誰又去廣東呢,也得幫朝廷物色一個來。」

跛子瞥了一眼後忙說:「回大人,這些東西都是別人寄存在這裡的貨物,小人也是沒有辦法,靠收幾個租錢過日子。」

張之洞說:「我為了強國富民,要大辦洋務,你為了要讓我長保湖督,也要大辦洋務,這是應了一句老話……」

張之洞移動了一下身子說:「你仔細說。」

「對呀,就是這個意思!建國中之國。」桑治平再次將這四個字強調了一下。

「不要打擾他,且聽他說些什麼?」

抬頭看胡林翼的畫像,四周的蛛網也給抹去了,只是黑黃黑黃的煙灰塵土無法清除。這是歲月留下的積澱,豈是人力所能撣抹?長形供桌也不知從哪裡拱出來了,上面儘是斑斑駁駁的油漬裂縫。大根帶來的各色瓜果已被幾個碟子裝好,石爐已擺正,上面擺起了燃著火光的白燭黃香,煙霧裊裊,香氣瀰漫。有了這一股迷迷濛蒙遮遮掩掩的煙霧氣,祠堂彷彿立時神秘起來、崇高起來。恩師的祠堂應當長年四季都是這個模樣才對。張之洞喃喃自語,從石爐里拈起三根線香,跪在臨時擺好的棕墊上,向著胡林翼的畫像和神主磕了三個頭,然後挺直著腰膀,默默禱告:

「殊途同歸。」桑治平替張之洞點明了結穴。

跛子答:「原本是有塑像的,四年前,一群綠營兵喝醉了酒,在祠堂打起架來,把文忠公塑像打得一塌糊塗。小人稟告官府,官府不聞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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