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督辦鐵廠 二、遊方郎中給張制台潑下一瓢冷水:橘過淮南便成枳

粵秀輪慢慢靠近司門口碼頭時,早已等候著的湖北巡撫奎斌,帶著武漢三鎮各大衙門的官員立即走到江邊來熱情接待,接著又在總督衙門舉行盛大隆重的接風酒會和交接儀式。所有從九品以上的官員們全都緊張熱烈興緻勃勃地參加這些活動,絲毫也不以繁瑣冗長、耗時傷神為意,有幾個因陰錯陽差沒有收到請柬的低級官員,為沒有出席這場盛會而憂心忡忡、驚疑不安,不知何故而失去了這個資格,十分當心頭上的那頂小烏紗帽能否戴得下去,直到一兩個月後見並無動作才稍稍安寧下來。就連年近古稀身患重病的藩司黃彭年也硬撐著病體應付著,待到兩天的儀式結束後,他便重新躺到床上去了。

走進奎斌所布置的豪華氣派的大籤押房,張之洞的第一件事便是將那幅《古北口長城圖》高高地懸掛在北面正牆上。這幅氣勢磅礴的丹青,從太原到廣州,如今又隨著主人來到武昌衙門。張之洞凝神看著,覺得自己既像那蜿蜒的長城,又像那高高聳立的關樓,心中很是自豪。他轉眼看了看擺在房間正中央的那張寬大的案桌。案桌上已疊起尺余高的文冊牘書。他順手拿起放在最上面的一件,乃是軍機處寄來的四百里急件。看收函的單子,已是十天前便到了武昌督署。出了什麼急事,讓軍機處發這樣的快件?張之洞邊想邊打開,幾行字赫然跳進他的眼帘:

近來總督赴任,輒帶親兵營隨行,既多縻費,且與制度不合。據傳張之洞此次赴任,隨帶親兵二百人,數量之多,駭人聽聞。著張之洞將所帶親兵除酌情留一二十名外,其餘皆遣回廣東,不得有誤。

張之洞萬萬沒料到,以湖廣總督身分第一次收到的上諭便如此令他窩火。他氣得將軍機處函件一推,離開書案,在鋪著西域紅長毛地毯上急速地來回走動。

急步走了一袋煙的工夫,他的心情才略為平靜下來,叫門外的衙役將桑治平請來。

一會兒,桑治平走進籤押房,見張之洞的臉色灰黑黑的,知他心情有不快:「遇到了什麼事,心裡不舒服?」

張之洞指了指桌上的函件說:「你看看就知道了。」

桑治平拿起軍機處的函件,很快瀏覽了一遍,輕輕地說:「這是我害了你。」

原來,從廣武軍中選拔一批軍官帶到湖北,這個建議是桑治平提出的。為顯制軍的威風也為了沿途的安全保衛,總督調動遷徙時往往帶著一大批親兵同行。近幾十年來,已成慣例。奉到湖督令後,桑治平對張之洞說:「廣武軍創辦三四年了,請的是德國教官,德國陸軍是當今最強的軍隊。廣武軍這幾年在德國教官的訓導下,很像個樣子。若從廣武軍中的中下層軍官中抽調一批優秀者,將他們編為一支親兵隊,帶到湖北,再以這批人為骨幹招募一支湖北新軍,湖北新軍便可以很快訓練起來。」張之洞同意桑治平這個建議,遂委派桑治平、大根及已升為親兵營都司的張彪到廣武軍去秘密地選派人員。於是桑治平、大根在三千廣武軍中挑選了一百五十名中下級軍官,張彪則從親兵營中挑出五十名自己的哥兒們,一共二百人,組成一個新的親兵營,乘坐另一艘海輪,一路護送到武昌。原本一個很好的設想,突然被打亂了,是誰將此事捅到朝廷去了?

唉!張之洞在心裡嘆了一口氣後想,子青老哥因病請假才幾天,軍機處便下這樣的上諭!

他走到桑治平身邊說:「害了我的話,從何說起!你的主意,我至今仍認為是很好的。我氣的是有人在暗中搗我的鬼。」

「只要你不後悔就好。」桑治平擰緊雙眉說,「搗鬼是一定的,你在廣東這些年,哪有不得罪人的地方?好在上諭並沒有給你以處罰,只是令隨行的親兵遣回廣東。我現在問問你,這些親兵你是遣回還是不遣回?」

張之洞問:「遣回怎麼樣,不遣回又怎樣?」

「若是願意遣回,那很簡單,遵旨辦事,將這些人都打發回廣東,仍到廣武軍營去,我也沒有話可說的。如果你不想遣回的話,下一步我們再商量。」

張之洞咬住牙關,繃緊著臉,思索很久後,從嘴裡迸出兩個字:「不遣!」

「對,應該不遣!」桑洽平臉上露出欣慰之色。

「你看下一步怎麼辦?」

「得想個辦法應付朝廷。」桑治平將軍機處的急函上下打量著,腦子裡有了一個主意。「看這樣行不行?」

「怎樣應付?」

「你就給朝廷上個摺子,說這些親兵本是淮勇。他們不慣廣東水土,寧願回安徽原籍務農,不願再回軍營。現遵旨就地遣散,發給途費,讓他們回原籍務農。朝廷之所以這樣,不是因為廣東少了二百號親兵,而是怕你在湖北安置跟隨已久的將士,只要這些人離開了湖北,朝廷就不會過問了。」

「來廣東的淮勇,幾乎沒有幾個能適應那裡又熱又潮的氣候,都想回家,這個說法應付得過去。麻煩你告訴叔嶠,叫他按此意思擬個摺子。」

軍機處寄來的這道上諭,提醒了張之洞,立即要做的事情除鐵路、礦務、鐵廠外,這組建湖北新軍的事也不能拖延太久。若時機未成熟,可先辦一所陸軍學校,早日培養一批新式軍官出來。

張之洞拋開上任伊始的不快,以比在三晉兩廣更大的熱情投人事業。但他根本沒有料到,朝廷將他從兩廣調到兩湖所要辦的頭等大事,尚未措手便胎死腹中。

原來,李鴻章對朝廷否定津通鐵路方案,贊同蘆漢鐵路方案,一直大為不滿。在他認為,蘆漢鐵路方案是典型的好大喜功,不僅路線太長,花錢太多,更兼路況複雜,河南、湖北一帶山多水多,還有一條黃河天塹要飛躍,興建這樣一條大鐵路談何容易!何況眼下鐵路,首先不是為了利民,而是為了利於打仗。大清國的敵人是洋人,洋人對我皆有掠奪之心,而掠奪又分掠奪財物和掠奪領土之別,掠奪領土才是最可恨的敵人,有這種野心的一是日本,一是俄國,故而鐵路首選地在華北東北,而不在腹心省份。朝廷被那個愛出風頭善於論辯的張之洞所迷惑,真是令人痛惜!為津通鐵路的修建,李鴻章已向外國銀行借款二百萬兩,前期籌備已用去十三萬兩,現在這條鐵路不建了,十三萬兩銀子就白白地花費了,李鴻章對張之洞甚是惱火。

正在這時,一個機會給了李鴻章報復的借口。就在張之洞剛剛到達湖北的時候,俄國派遣一支軍隊進駐朝鮮。俄國這支軍隊對東北構成的嚴重威脅,引起滿洲親貴大臣的不安。李鴻章抓住這個機會,聯合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奕劻一道上奏,請求緩建蘆漢鐵路,集中全力先辦關東鐵路,萬一戰火燒到滿洲,可用該鐵路迅速調兵遣將。朝廷立即接受這個建議,下旨停辦蘆漢鐵路,而將興建關東鐵路一事交給李鴻章全權處理。

張之洞奉到這道旨令後,儘管對朝廷處理國事大事這等輕率隨意深感不滿,但他無可奈何。恰好一部分原本在廣東訂購的機器,已從美國運到武漢,辦理鐵廠一事便迫在眉睫,於是張之洞摒棄一切雜事,將滿腔心血全都撲到這件大事上來。

不久,一個由張之洞親筆題寫的「湖北鐵政局」招牌,在總督衙門大坪外的高大轅門楹柱上掛了起來,此事引起武漢三鎮市民的格外注意。這個地方做了兩百多年的總督衙門,衙門的主人前前後後換了幾十個,從來沒有哪位總督把另一個衙門的招牌懸掛在轅門上。兩湖地區有哪一個衙門能有資格獲此殊榮?

年輕人覺得很新奇,對著礦務局的招牌指指點點,議論它的品銜和職權。許多人都認為這個充滿洋味的「局」的品級一定很高,能夠掛在總督衙門的轅門上,大概不會低於巡撫衙門。有人說能在這裡謀個差事就好了。旁邊立即就有人譏笑:到這裡來謀差事,你懂洋文嗎?你懂洋人學問嗎?那人不再吱聲,臉上現出幾分沮喪來。

年紀大的人路過這裡,都被這種怪現象所唬住。其中讀書識字與官場多少有些往來的人則搖頭嘆息:這成何體統!一個臨時辦事的「局」招牌,怎能掛在一品衙門的轅門上,這不有損朝廷的尊嚴嗎?何況這個局還不是通常的「救濟局」「善後局」,而是什麼「鐵政局」。《說文解字》、《康熙字典》里都沒有「鐵政」二字,鐵政是做什麼的?有激烈的甚至罵道:這個張之洞崇洋媚外,標新立異,已沒有絲毫清流氣味了!什麼不倫不類的鐵政局,竟然掛在總署轅門上,要摘下砸掉才是!

罵歸罵,恨歸恨,但到底也沒有哪個敢冒制台虎威,將鐵政局的牌子摘下來砸掉。湖北鐵政局的招牌,天天都堂堂正正地掛在高大的轅門上。在衙門二進西側的幾間寬大的房子里,由督辦蔡錫勇協辦陳念礽為首,包括當年在廣東招來的十幾個滿腹西學的局員,天天都在緊張的忙碌著。

光緒十六年春末夏初晦和暖季節,張之洞在蔡錫勇、陳念扔的陪同下,花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親到大冶及廣濟、荊門、當陽等地,實地考查這些鐵礦和煤的開採情況。湖北豐富的煤礦蘊藏,更加堅定了張之洞籌辦煉鐵廠的信心。

機器早已運到武昌,但鐵廠的廠址立在何處,卻一直沒有定下來。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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