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籌議幹線 三、經閻敬銘點撥,慈禧重操制衡術

說話之間,騾車拐進了山村小道,四周儘是黃黃紅紅的樹葉,連茅草也被映得火亮亮的。西山,果然已被它獨特的秋景所包圍,與塵土飛揚人聲喧囂的市廛相比,眼前的西山真是神仙居住之處。

王懿榮指著前面的幾間簡樸的泥木房說:「寶廷和他的麻美人就住在這裡。」

他們剛下騾車,就見屋子裡走出一個面容清癯的半老頭子來,一身布衣布履,頭上戴的也是一頂布帽子。他朝騾車看了一眼後高聲招呼:「稀客,稀客,我聽見騾鈴聲,知有客人來了。原來是你王廉生,你可是難得來的呀!」

王懿榮也笑呵呵地說:「你是西山之主,這麼美的西山紅葉,也不發個帖子請我們來玩一玩。」

說著走近了,王懿榮指著桑治平介紹:「你知這位是誰嗎?他就是這幾年協助張香濤成就大業的桑治平桑仲子先生!」

寶廷滿臉笑容地說:「早就聽說張香濤身邊有個了不得的桑先生,今日能在西山與您相見,幸會幸會。也不必進屋了,就在這坪里坐吧!」

桑治平也笑道:「久仰竹坡先生大名,有緣得見,足慰平生。這坪里最好,一邊暢談,一邊欣賞西山秋景。」

坪里擺放著幾把木桌木凳,大家坐下。一陣山風吹來,夾帶著幾聲雀兒啼叫,頓覺心曠神怡,渾身清爽。

寶廷朝屋裡喊道:「水妞,來貴客了,快端茶點上來。」

王懿榮悄悄地向桑治平使了個眼色。桑治平明白,這水妞就是剛才說的江山船妓了。

水妞出來了,手裡端著一個大木盤,盤子上放著茶杯、果點等。桑治平仔細地看著這個女人:豐腴勻稱,五官端正,臉上笑意盈盈,或許忽聞客至來不及化濃妝的緣故,當她走近桌邊時,明顯可見臉上的麻子。桑治平心想:即便除開麻點不論,要說這個女人多麼美艷迷人,似乎過分了點,這種女人多的是。她到底憑藉什麼將寶竹坡迷戀到神魂顛倒,以至於連官位家室都不要了呢?想到這裡,桑治平越發覺得眼前這個宗室可愛起來。在許多人看來,此乃典型的不足為訓的放浪行為,可他卻能頂得住壓力,受得了寂寞,守住這個麻女怡然自得地生活著。這種與世俗為敵的勇氣和耐力,顯得多麼難能可貴!桑治平想起張岱說的兩句話來:「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這話雖被視為驚世駭俗的怪誕之言,然衡之於世人,又的確如此。這位寶宗室可謂癖惡疵大,然而卻又是真正的有深情有真氣的人。桑治平的確樂意與他做朋友。

「仲子先生,這裡不比城裡,沒有好東西款待,將就吃一點。」正在桑治平神思遐想的時候,寶廷給他遞上一片野梨。

桑治平接過,順口問:「竹坡兄這幾年過得還好嗎?」

「馬馬虎虎也還過得下去。」寶廷一邊嚼著野梨一邊說,「我就好喝酒,這個毛病到死都改不了,故而日子過得拮据。」

桑治平想起隨身帶的銀票,便摸出一張來遞給寶廷:「這是一千兩銀票,是張香濤送給你的。他說他做督撫七八年了,從來沒有對過去的朋友有過絲毫資助,心裡有歉意。竹坡兄,看來你正需要它,你就收下吧!」

寶廷並不推辭,立時接過說:「這是張香濤送給我的銀子,我有什麼收不得的?何況我這幾年缺的就是這東西。」

說著又掉過頭對裡屋叫道:「水妞,張香濤送銀子給我了,你出來一下。」

水妞又出來了,笑吟吟地從寶廷手裡接過銀票,向桑治平深深地道了一個萬福後,捧著銀票又款款地進了內室。

看著水妞左右擺動的細長腰肢,桑治平看到了這個女人與眾不同的風韻,他似乎突然明白寶廷被她迷住的奧妙所在。

桑治平不由得讚歎:「竹坡兄,你真好艷福,有個這麼年輕漂亮的太太。」

「不是太太,是姨太太。」寶廷大大方方地糾正。

王懿榮笑著說:「在來的路上,我把你們兩人的故事說給仲子聽了。他高興得不得了,連連稱讚你是性情中人,真名士,願意與你做朋友。」

寶廷喜道:「看來仲子也是個性情中人,我很樂意有你這樣的朋友。我跟你說句大實話,你別看張香濤是個八面威風的總督,於性情中事,他比我決不遜色!」

說罷,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桑治平、王懿榮也跟著笑了。王懿榮說:「竹坡,我問你一件事,你要對我說實話。」

「什麼事?」

「你那年帶著姨太太回京師,為何一定要自劾,而且自己提出要朝廷准你削職為民。無論宗室里,還是卿貳一級的官宦中,買妓做妾的都大有人在,讓人說說議議一段時候,興頭一過自然也就風平浪靜了,有的人乾脆來個不承認,反說人家誣陷大臣。你怎麼這樣膽小怕事,難道你真的認為自己是有辱朝廷嗎?」

寶廷笑著說:「你看我像個膽小無主見的人嗎?」

王懿榮說:「就是看著不像,我才有這個疑問。」

寶廷收起笑容,過了好一刻才開口:「你是我過去的清流朋友,仲子和我一樣是個性情中人,當著你們真人,我不說假話,我對你們說實話吧!」

寶廷端起手邊的茶杯來,喝了一口,對著兩個聚精會神的聽眾繼續說:「我原本也並沒有想為這件小事自劾的。帶著水妞走到山東的時候,突然昕到張幼樵充軍新疆的消息,心裡大吃一驚。到了通州,又聽人說陳弢庵降五級處分,已回原籍福建去了,心裡好一陣難過。回到家沒幾天,又聽說吳大瀲與俄國人勘定邊界受辱而回,京中官場對他倍加奚落。這一連串的壞消息,使我突然醒悟過來。我自思前些年也愛放言高論,得罪過不少人,張、陳、吳都是被人誘進圈套,跌到陷阱里去了。看來,這不僅僅只是對他們三個,而是對清流黨的算計。李中堂、潘部堂都不在軍機處了,保護傘已失去,說不定哪天自己也會糊裡糊塗地進了別人的圈套而不自知,何不索性借這事來跳出是非圈。兩位,實話告訴你們,我寶竹坡用的是苦肉計,以自污來免禍,苟全性命於亂世。」說罷苦笑起來。

王懿榮說:「原來如此!看到這幾年清流凋零的現狀,我也猜到幾分,只是不能坐實罷了。」

寶廷說得興起,指著不遠處一個棚子說:「你們看那是什麼?」

桑治平順著手勢看出,茅草棚里放著一個大木器,像是棺材,卻又比通常的棺材大得多。

王懿榮也不知道那是什麼。

「告訴你們吧!那是一口可裝兩個人的棺材。」寶廷爽朗地笑道,「這全是黃體芳那促狹鬼害的。」

黃體芳現為通政使,早些年也是清流中的一員幹將。王懿榮和他很熟,桑治平也知此人。

「黃體芳說,你每次彈劾別人,都聲言不畏死,並曾買過一口白木棺材寄在龍樹寺,這事太后早已知道。說不定你這次自劾,太后會賜你自盡。你為船妓而死,船妓自不當獨存,故要死就會同時死兩個,不如乾脆先定做一個可盛兩屍的大棺材。過去你是為義而不畏死,而今是為情而不畏死,普天下都仰慕你是個漢子。我聽信黃體芳的話,果然做了這口可盛雙屍的大棺材。不料太后並沒有叫我死。我拿這口大棺材真沒辦法。要賣出去吧,哪家會買這樣的棺材,準備一天死兩人?要劈掉當柴燒,大清律有規定,劈柩有罪。只好供在這裡,今後惟有慢慢讓它腐爛好了。」

說罷又縱聲大笑起來!

世上居然有這等胸襟的人!桑治平望著這位滿洲絕無僅有、天下罕見其雙的名士,不覺從心裡爆發出酣暢淋漓的笑聲來。

三人快樂地大笑一陣後,寶廷說:「不說我的那些無聊事了,仲子,談談張香濤吧。你從廣州到京師,又從城裡來西山,想必有大事,說說你們的事吧!」

在這樣胸無城府、曠達脫俗的人面前還有什麼可隱瞞的,桑治平將他心中所想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全部掏了出來。

寶廷平靜地說:「自光緒二年張香濤從四川回京,到光緒十年張幼樵、陳弢庵獲罪,這八九年間是京師清流最活躍的時期。那時國有大事,清流必集會商討;參折朝上九重,犯官夕入詔獄,是何等的風光!但後來,香濤外放,潘伯寅、李高陽相繼出軍機,再到張、陳貶謫,我寶某人隱居,鄧鐵香病歸,這幾年來,風流雲散,人去樓空,京師不聞清流之名已久矣。」

寶廷這幾句話說得桑治平心裡沉重起來,是呵,今非昔比,先前震懾朝野的清流還可以借重嗎?

「儘管清流輝煌不再,但餘韻尚存。」寶廷的語氣顯然轉變了。「李中堂現仍做著禮部尚書,潘伯寅在家養病,國家大事他還挂念著。黃體芳做通政使,他的侄兒黃紹箕在翰林院做侍講,這小黃比老黃更敢作敢為,日後前途無量。此外,還有我們這個大學究王廉生在。張香濤是清流的驕傲,他現在有事求大家幫忙,眾人豈能袖手旁觀?這事交給我好了,我來做串通人,五六年沒有集過會了,不妨借這個題目大家再聚一聚,議一議,也讓官場士林知道,清流還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