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籌議幹線 二、為了一個麻臉船妓,禮部侍郎自請削職為民

在兩廣總督衙門洋務科眾多幕友集思廣益的基礎上,由桑治平、楊銳起草,經張之洞字斟句酌的審核,一道長達三千餘字的《請緩造津通鐵路,改建腹省幹路折》一天後,在督署轅門前放炮拜寄。同日下午,桑治平帶著夫人柴氏在臨海碼頭登上火輪。他們取道水路,經廈門、上海、煙台,半個月後在天津塘沽上岸,再由陸路雇騾車進京。將夫人送到古北口後,桑治平回到城裡,在南橫街一家小旅館住下,展開緊張而不露聲色的活動。

第一個去拜訪的,是位居體仁閣大學士的軍機大臣張之萬。這一對主賓在京師分手已經八年了,再次相晤,張之萬已到望八之年。晚景的大紅大紫,使得張之萬雖老而不衰,紅光滿面,步履穩健,配著白髮雪須,真有點鶴髮童顏之狀。張之萬見桑治平年近五十,卻依舊挺拔矯健,精力飽滿,也深覺事業對人生的激發力之大。兩人見面,都備覺歡喜。桑治平將張之洞的永樂端硯送上,果然,這位丹青老前輩激賞不已。寒喧之後,桑治平談起了他此次進京的意圖和打算。

「八年來,與香濤相處甚得,我常覺對他貢獻太少,有負中堂當年的推薦和他的一番殷殷相聘的誠心。故毛遂自薦,進京辦這樁事,算作一種酬謝吧!」桑治平款款說道,「我想借重老中堂的力量,讓朝廷接受香濤所上的摺子。」

「這道摺子已到了北京。」張之萬插話,「三天前,我就在外奏事處的登記房裡看到已收到的記錄。」

「第二,能讓朝廷將張香濤從粵督平移湖督,以便由他來主持這樁天下第一大事。」

張之萬半躺在軟椅上,仔細地聽著。聽到「平移湖督」這句話時,他緩緩坐起來,摸了摸胸前稀疏的長須,慢慢地說:「各省關於建鐵路的摺子,遵照太后旨意都先到軍機處過堂。軍機處議事時,我自然會替香濤說話,禮王爺那裡,我也可以先去打個招呼。但督撫遷徙這種事,若不是太后特為叫軍機處發表意見,照例軍機處不敢多嘴。這是太后筷子下的一碟特菜,別人是不能下箸的。」

「這我知道,但可以造出一個機會來,讓一位太后極信任的人來點一點。而且,我已想到了能打動太后的要害之辭。」

「打動太后的要害之辭?」張之萬笑了笑,「你從沒與太后打過交道,你知道什麼言辭能夠打動她?」

桑治平也笑了笑,從容答道:「太后這個人,我雖沒與她直接打過交道,但她的脾性,我還是略知一二的。我曾經對她的馭政之道作過用心的研究。老中堂,我給你說點心得吧!」

身為太后的重臣,張之萬自覺對這個心計甚深的女人都難以捉摸,桑治平這個布衣遠客,居然對她研究有得:是旁觀者清,還是隔靴搔癢?體仁閣大學士斂容細聽。

「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咸豐十年,文宗爺命左宗棠自立一軍,協助曾國藩辦理江南軍務。第二年文宗爺去世,太后秉政。這年年底,太后簡授左為浙江巡撫,以一四品京堂越級升為從二品疆吏,本已屬破格隆遇。不料僅隔兩年,又擢升左為閩浙總督。四年前左宗棠還只是一個避難曾國藩幕中的食客,轉眼工夫便與他平起平坐,而且左的楚軍也由六千人擴大到三萬餘眾,成為別於湘軍的一支勁旅。左宗棠為什麼能得到太后的這般重用,遷升得如此之快?僅僅是因為他的才高會打仗嗎?」

張之萬被這一問給鎮住了。作為曾、左時代的人,那個時候他也已進入高級官員一流了,對於左宗棠三四年之間的飛黃騰達,他的解釋與朝野普遍的看法是一樣的:左宗棠會打仗,朝廷急需這種人平叛復國。看來這位過去的幕友另有高見,且聽他是如何說的。

「要說能打仗,李鴻章並不亞於左宗棠,且出身翰林,也不過只升到巡撫而已,直到同治六年才正式做湖廣總督。為何左宗棠獨獨這樣受到太后的眷顧呢?依我看,同治二年時,江南軍事大勢已定,朝廷的第一要務並不是對付長毛,而是對付在與長毛作戰中迅速膨脹的曾國藩和他的湘軍勢力。但又不能採取削弱實力的做法,而只能採用帝王學中的另一招——制衡術。左有本事有實力,又一向不服曾國藩,尤其這『不服』二字使得左成了最好的人選。於是將左迅速提拔起來,與曾國藩相當,分庭抗禮,形成一股在長毛削平之後,穩定政局的極為重要的制約力量。相反,李鴻章是曾的學生,便不能擢升太快。太后那時秉政不久,年紀尚輕,不可能有如此的深謀遠慮,不知誰為她出了這個主意,那人是大清朝的一大功臣。此人對同治中興所起的作用,當不在曾、左之下。太后接受這個主意,也足見太后的智慧不低。從後來她用醇王來制約恭王,用清流黨來制約當權派,都可見她已深知其中三味。」

彷彿真有點說破英雄驚煞人的味道。二十多年前江寧打下後大裁湘軍,抑曾氏兄弟抬左宗棠、劉長佑叔侄的一系列反常舉措,以及這些年來朝廷內部權勢鬥爭的此消彼長,經桑治平拈出「制約」二字來,在官場中從青年混到白頭的張之萬,頓時有廓清一切之感。

他不斷地點頭說:「你看得很准很透,太后是在時時用這個辦法。就拿前幾年辦海軍衙門來說吧,既叫醇王做督辦大臣,又要派個慶王來做協辦大臣。一個是皇上的本生父,一個是她方家園的親家,這不也是用慶王來制約醇王嗎?」

「正是這樣的。」桑治平接著說,「依我看,太后這些年面對著以李鴻章、劉銘傳為首淮軍勢力的炙手可熱,和以曾國荃、劉坤一為首的湘軍勢力的倚老賣老,總在設法尋找一個非淮非湘,而又能獨當一面的人來培植,以便制約湘淮兩股力量。以我冷眼觀察,這個人便是張香濤。」

堂弟這些年的遷升速度確有當年左宗棠飛黃騰達的架勢,但做為湘淮力量的制約人,張之萬倒沒有從這個方面想過,經桑治平這一提醒,他有點恍然大悟似的。

「香濤這些年也還爭氣,尤其是鎮南關那一仗,打得太漂亮了。你不知道,戰前我還真為他擔心,生怕他成了第二個張樹聲。祖宗保佑,他沒有給張家丟臉。」

「所以,我以為在今後的年月里,張香濤將作為文武兼資的社稷之臣受到太后的器重。故而,當有一個太后信得過的大臣向太后點明,興建鐵路尤其腹省幹線乃是國家的第一等大事,這樁事若讓湘淮兩個圈子裡的任一個人來做,都會因此而更助長他的聲望,從而使得重量傾向一方。只有讓張香濤來做,才能讓他挾此事功,成為真正能制約湘淮的第三大力量。若能如此,大清江山將可厝於磐石之上,至少二十年內可保平衡。」

張之萬離開軟躺椅,一邊踱著步,一邊說:「你這話是計慮深沉之言,只是得由誰去向太后挑明呢?我是他老哥,自然不合適。醇王爺格於他的身分,不宜講這等話。其他人,有能和太后做這種談話的,太后未必信得過他;太后信得過的人,又未必有這個機會。」

「有一個人,太后信得過,他也會樂意為張香濤去當說客,但眼下缺少與太后見面的機會。」

「哪一個?」

「閻丹老。」桑治平答。

「要說太后對閻中堂,雖然也有過不愉快,但我知道,從心裡來說,太后是很敬佩他的。接受他的致仕請求,卻又挽留他住京師,每個月派御醫登門兩次為他拿脈診病,從太醫院那裡給他取葯,本朝尚無先例。只是他既不在軍機處,要見太后就十分之難了,怎麼能有進言的機會呢?」

桑治平說:「張香濤知他風痹嚴重,特為從洋人那裡購來了最新的治風痹良藥。明天我去拜訪他,先把葯給他送去。」

「也好。你先去看看他,了解下他的近況。過幾天,我親自去見見他。若有可能的話,我們兩個老頭子為香濤來謀畫謀畫。」

第二天,桑治平由張府僕人帶路,來到貓耳衚衕閻宅。

貓耳衚衕是一條很小的衚衕,衚衕里只有十幾座老舊的小四合院,閻敬銘所住的院子就是其中的普通一座。不但外面不起眼,裡面也一樣的灰暗逼仄,若不是張府僕人導引,桑治平尋遍京城,也不會想起會在這種衚衕宅院里,找到一年前還是協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軍機大臣的閻敬銘。八年前去解州書院拜訪的那一幕又重現在眼前,對比數百步外的豪宅大院高車駟馬,桑治平禁不住感慨唏噓。

「去年當然不是住在這裡,那院子寬大些,衚衕也大些,因為一天到晚有不少人來,主要是方便客人。現在不在位了,也沒有幾個顯貴的客人來了,要那大院做什麼,這也就足夠了。」當桑治平疑惑地發問後,閻敬銘平淡地解釋。

一個三十餘歲不脫庄稼人本色的黑瘦漢子過來沖茶,桑治平認得,這就是那年陪著進京的閻敬銘的侄孫。閻敬銘指著侄孫說:「過去的男女僕人也全都打發走了,只剩下他們兩口子跟著我,做點茶飯漿洗的雜事。」

京城哪一位退下的大員不依舊是鐘鳴鼎食奴僕成群,閻敬銘如此不合時宜,怪不得在官場里混不長久!桑治平在敬佩之餘不免生出幾分憐恤來。

「你這次為的啥事進京?張香濤還好嗎?」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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