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試辦洋務 十、以中國百姓第一次看見電燈的喜樂來慶賀兒子的滿月

這一天清早,佩玉見大根裝束停當,像要出遠門的樣子,便問:「你到哪裡去?」

大根答:「到黃埔港去買松樹。」

「到黃埔買松樹做什麼?」

「四叔說,他那年去黃埔看張軒帥,見北岸牛山上有一片好松林,他當時尚未在意,這些年來卻發現廣州城裡幾乎見不到松樹。四叔說,他平生最愛松樹,要我去黃埔牛山買兩株好松樹來,栽到督署衙門空坪里。」

當年晉祠內松柏森森,一派肅穆景象,令佩玉懷念不已。眼前的確是不見松柏,經大根一說,佩玉倒真覺得是一個遺憾。「四叔跟你說過,要買什麼樣的松樹嗎?」

「四叔說,不要彎彎曲曲奇形怪狀,也不要稀罕少有、品種名貴的,要選兩棵主幹粗直,形體端正,讓人看著覺得有一股堂堂正氣就行了。」

佩玉聽了很高興,這種選材主張也合她的心意,又問:「買大的還是買小的?」

「四叔說,盡量買大的,大的氣派足些,但一要考慮到容易成活,二要考慮到好搬運,要我跟當地農民好好商量。」

「好,你去吧!」佩玉心想,老爺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今兒個倒有閑心來美化環境了。看來,仁侃的確給他帶來一份好心緒。

下午,趙茂昌領著幾個木匠和泥灰匠來修繕幕友堂。幕友堂在督署大院的西側,中間一個大廳堂,四周有十餘間小房,這裡是兩廣總督衙門的幕僚辦事之處。幕僚原本是古代將帥用兵打仗時,隨軍住在帳幕中的軍事參謀、書記等人的通稱。後來,地方大員因衙門屬官定製有限,忙不過來,便把將帥們的做法學過來,聘請一些人辦理文書、刑名、錢穀等事務。因為是學的軍營一套,名稱也便跟著叫幕僚。這些人不屬朝廷命官,是衙門主人請過來的,合則留,不合則走,類似朋友的關係。所以主人都客氣地叫他們為幕友。清代末年,內亂頻繁,地方大員擔負著繁重的軍政責任,故聘請幕友之風大盛,各省督撫都有一個龐大的幕友隊伍。此中最為有名的當然要屬曾國藩的兩江督署的幕僚班子了,那裡集中著數百名行政、軍事、理財、科技等當時的第一流人才,號稱天下人才淵藪,甚至還有朝廷人才不及兩江的說法。

兩廣地處中國南大門,近幾十年來又是與洋人打交道的衝要之地,故兩廣督署的幕僚也不少,各色人等加起來有三四十號。由於桑治平與張之洞的特殊關係,來到廣州後,他實際上成了幕僚長。前一向他和蔡錫勇用招賢榜的方式招來了六十餘名洋務人才,這中間絕大部分到了局所,只有陳念初等五個從美國留學回來的留在督署做幕友。過去的幕府科房都以朝廷六部命名,即吏科、戶科、兵科、工科、刑科、禮科,現在這六科外再增加兩科,即以蔡錫勇為頭包括陳念礽等五人在內的洋務科,以辜鴻銘為頭的翻譯科。

趙茂昌將這些幕僚們暫時安置到別的房屋裡辦事,指揮工匠們將幕友堂全部修整粉刷,又特別從中挑選一位手藝高巧的細木工匠,要他按照張制台的墨跡為幕友堂做一塊橫匾。

過幾天,佩玉又看到督署里來了一位怪人,和辜鴻銘差不多,粗看起來像是一位普通的師爺:瓜皮帽,長袍馬褂,細看卻又像個洋人:高鼻樑、白皮膚,瓜皮帽沿露出的竟是金色的頭髮。但又聽他一口純熟的中國話,和張之洞邊走邊親熱地交談著。佩玉心裡很納悶,這是個什麼人?

剛好桑治平到後院來找他的太太柴氏——這段時間,後院事多,柴氏常來幫幫佩玉——佩玉便問他。桑治平說:「那是個英國牧師,名叫李提摩太。早在山西時,制台便和他成了朋友。前幾天到了廣州,特為來看望老朋友。他向制台推薦一種機器,制台很高興,立即委請他到香港去買。」

「什麼機器?」

「電燈機。」

電燈機是什麼機器,做什麼用,佩玉弄不清楚,她也不好意思再問下去。

再過幾天,便有馬車拖來又大又沉的鐵制機器,連同一卷一卷細長的繩子。跟著機器來的,除李提摩太外,另有兩名洋匠。三個洋人在衙門裡住下來,足足在幕友堂里里外外忙碌了四五天,有時又傳來一陣陣「叭叭叭」的響聲。佩玉因身子尚未完全復原,也沒過去看。接著大根買的兩棵松樹也運進來了,遵照張之洞的吩咐,這兩棵松樹栽在幕友堂大門前左右兩旁。

又過幾天,眼看明天就是滿月的正日子了,究竟怎麼熱鬧一番,張之洞仍未透露。夜裡,佩玉忍不住問丈夫。張之洞笑著說:「明天晚上,我要讓你看一樣你出生以來從未見過的東西,讓你有許許多多的驚嘆和興奮。」

會是什麼東西呢?會給我送一個稀世珍寶,一套華貴衣服,或許是給侃兒送一個世所罕見的玩具?這些都有可能使觀者驚嘆和興奮。佩玉想了很久,到底沒有想出個什麼東西來。

第二天上午,幕僚們搬進了修繕一新的幕友堂。只見門窗都油上了新漆,牆壁被石灰刷得潔白如雪,地面全都嵌上一色青磚。眾人站在案幾邊,環顧四周,立即生髮出一種舒適清爽之感。

尤其是大門口的那兩棵新移來的松樹,約有二人之高,合抱之粗,雖不很高大,卻主幹挺直,側枝勁秀,針葉茂密而深綠,給幕友堂平添一股雄壯之氣、威嚴之姿。幕僚們人見人愛,人見人喜。

到了下午,桑治平對眾位幕友宣告:吃了晚飯後,各位還請到幕友堂來一下,晚七時,張制台將親自主持幕友堂掛匾儀式。到時備有茶點,還將請大家看一樣洋玩意兒。

幕友堂,是衙門內人員對幕僚們辦事處所的稱呼,並不是一個規矩的名稱。張制台親自主持掛匾儀式,看來這個匾額是他親題的。他會題幾個什麼字呢?幕僚們都在猜著。於是大家恍然大悟了,原來修繕房間,移栽松樹,都是為了今晚的掛匾,而洋玩意兒又是什麼呢?

雖是初秋時節,但廣州的夜色來得卻比北方遲。吃過晚飯,眾幕僚都穿戴整齊來到幕友堂時,天色仍未黑下來,大家喝著茶,聊著天,心情都顯得有點亢奮。

將近七點時,張之洞來了,後面還跟著幾個工役,其中兩個抬著一塊用紅綢包好的大木板。這木板約有四尺長二尺多寬,幕僚們都知道這一定是幕友堂的匾了,都好奇地圍了過來,卻看不見上面的字。這時有人搬來了一個竹梯,一個年輕力壯的工役豎抱著木板,登上了梯子,將木板掛在預先釘好的釘子上,紅綢依然裹著,一根長長的繩子一頭連著紅綢,一頭垂到地面。

眼看天色漸漸暗下來,張之洞對大家招了招手,大聲說:「諸位幕友們,大家辛苦了。」

三十多號幕友除幾個暫時告假養病或回家省親的外,差不多都來齊了,昕到東家已道出開場白,便紛紛走過來。

「各位看得起我張某人,從四面八方來到兩廣總督衙門,幫助鄙人料理各項繁雜的事務,事情多,薪水少,再加之鄙人一向為人粗疏,不會噓寒問暖,各位沒有怨言,盡職盡責。諸君都是十年寒窗的飽學之士,還有乙榜出身的,還有從西洋留學回來的,之所以能如此,我想主要不是為了賺錢養家糊口,而是為了施展自己的平生所學,上報朝廷,下為庶民。」

張之洞這幾句話,慕僚聽了舒服。其實,這些幕僚,絕大多數都是奔著衙門優厚薪水而來的。幕僚月薪,視出身、能力、資歷及所擔負事務的不同有高低之分,通常最低的也不會低於二十兩銀子,高的甚至可達四十多兩。當時一個七品縣令的年薪不過四十五兩。到了年底,一切事故都沒出,平平安安過了一年,則可以得養廉費一千兩,按每月攤下去,月薪不過九十多兩。身為縣令,有許多排場應酬,又有許多窮親戚來打秋風,所以,一個不貪污的清白縣令,以其正當收入來過日子,並不算太寬裕。至於一個通常塾師,月薪不過五六兩而已。讀書人若命不好,做不了官,便只有做塾師的分。一旦來到總督衙門做師爺,就可以得到半個縣令七個塾師的收入,這是一項多麼令人垂涎的好行當!但是,他們這些人都是讀著孔孟長大的,從小起一個個都有經世濟民的宏大抱負。許多人明知今生永遠與經世濟民無緣,但在嘴巴上,總喜歡這樣說說,或許是眷戀太深,或許是畫餅充饑,也或許純粹是為了賺取別人的尊重。總之,都喜歡說說「一展抱負,為國為民」之類的大話。現在總督大人肯定他們,讚許他們,他們何嘗不感到心裡暖融融的!

「但是,鄙人身為主人,心裡總覺不安,所以這次下決心將諸位辦事的場所來個修繕粉刷一番,讓大家有個舒舒服服的環境,一天的疲勞也可減輕一點。另外,我又特為從黃埔移來兩株松樹。」

大家的眼光都不約而同轉向門前的兩棵松樹上。

「不瞞諸位幕友,鄙人平生最喜愛的草木便是松樹。愛它雄壯偉岸的軀幹,狂風吹不倒,大雪壓不垮。愛它頑強的生命力量,元氣充沛,虯枝針葉,千年不衰。更愛它四季常青,哪怕隆冬嚴寒,依然青青翠翠,昂然居三友之首。故而聖人稱讚它,歲寒而後知松柏之後凋。將這兩株松樹從黃埔移到幕友堂前,不但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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