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試辦洋務 九、半百再得子,張之洞歡喜無盡

第二天,李鴻章將昨夜與李蓮英的談話向奕譞說了。這同時也解開了奕譞心中的疙瘩:原來李蓮英是來向李鴻章要錢的,並不是來監督自己的。奕滾一下輕鬆了,並因而生出一份對太后莫名其妙的感激來。

他熱情地幫助李鴻章修改捐獻方案:「楊宗濂的銀子不能捐到園工去,這會使太后蒙受不佳的名聲,只能說是捐給海防,並且鼓勵像楊宗濂這樣的人向海防報效,海軍衙門單獨為這一報效立冊。然後,再將這筆銀子如數轉給頤和園工程。海防費用這兩年暫時壓一壓,支援一下太后,也是好事。過兩年園子修好了,太后歸政了,我們再大辦不遲!」

由李蓮英提醒,經慈禧默認,再借檢閱海軍的機會由李蓮英私自向李鴻章提出,最後奕譞拍板。這就是中國近代史上最大的一樁經濟案子的全部策划過程。從此,由內務府掌管的頤和園工程處,便名正言順、肆無忌憚地向海軍衙門索款。後來又將海軍學堂的牌子掛在頤和園大門口,說是昆明湖可用來操練海軍。小小的昆明湖能讓萬噸鐵艦縱橫馳騁嗎?這豈不是笑話!其實,這是在遮掩世人耳目,為的是將園工與海防綁在一起,從而可以更方便地調撥海軍衙門的銀子。據歷史學家統計,從光緒十二年海軍衙門正式辦公起到甲午年北洋水師消失,九年間,頤和園共挪用海軍二千萬兩銀子,占各省協濟海軍款的三分之二。另外,尚有六百萬兩銀子長期存入戶部起息,其息銀也用之於頤和園。由於存的是死期,海軍衙門後來連修築炮台都不能從戶部提取這筆錢。外加上海軍捐報效銀四百萬,也全部給了園工。故而,頤和園工程大約用去海軍銀子二千五百萬。按照當時宮中用工三七開的慣例,實際用於工程上的只有七百五十餘萬,而一千七百多萬的大頭則流入各級人員的私囊了。這九年間也即自有海軍衙門以來,中國海軍就沒有再新添一隻軍艦,致使得本來實力已不差的海軍後來大大落伍,終於在甲午年被後來趕上的日本海軍打得全軍覆沒。經濟上的腐敗,導致政治上的失敗,最終使得政權徹底垮台。這就是歷史留給後人的教訓。

奕譞匆匆看了幾座大炮後,便立即打道回京。回京以後,向太后上了一道稟報北洋、南洋會操盛況,請太后給有功人員以重賞的摺子,然後給吏部打了招呼。很快,楊宗濂便接到部文,開除處分,交北洋委用。楊宗濂用二萬銀子報效海軍贖罪的事在官場上引起很大的反響。於是,許多革職官員多方籌措銀兩,來到海軍衙門,請求報效,海軍衙門全單照收,這些革員也都重新得到委任。又有許多想很快遷升的在職官員,也帶著巨額銀子來到海軍衙門。不久,他們便主事的得升郎中,郎中的得升道員,道員的得升兩司。真可謂銀到官到,立竿見影。本來就已潰爛的官場,從此更爛得不可收拾。

京師又有不少愛抓把柄做文章的言官諫官,他們對李蓮英出京參加天津檢閱海軍一事大為不滿。內中有一個不怕死的御史,居然直接給慈禧上折,指名道姓地批評這樁事,又翻出十多年前安得海擅離京城,而被殺頭的舊事來,提醒慈禧萬不可重用宦官以致自亂朝綱。

這個名叫朱一新的御史像吃了豹子膽似的,竟然敢捋虎鬚逆龍鱗,惹得慈禧大為惱火,抓住朱一新摺子里一句無法證實的話,將他貶為禮部主事。朱憤而辭職,欲回浙江老家終老林下。

敢於糾劾老佛爺,這實在是一樁駭人聽聞,也令人敬仰的舉動。朱一新的奏疏儘管邸報不敢登載,還是不脛而走,風行海內。張之洞在廣州讀到這道奏疏後,不禁拍案叫好:「好多年沒有讀到如此文章了,有一朱一新,可見京師清流之風未絕!」

他立時心情激動起來,對一旁的楊銳說:「你以我的名義寫封信給他,叫他不要回浙江了,就到我這裡來。我聘他為廣雅書院主講,把他身上這種浩然之氣帶到南國來。」

楊銳滿口答應,正要握筆作書,趙茂昌提醒張之洞:「香帥,朱一新得罪了太后,您把他聘來廣州,豈不惹太后生氣?」

剛才是清流舊習一時激發,經此提醒,張之洞猛然省悟:「竹君說得有道理,只是人才難得,廣雅書院失去此人,太可惜了。」

「我看這樣吧,」趙茂昌建議,「讓梁節庵以朋友身分寫封信給他,請他到廣州來玩玩。如此方不露聲色。」

「也好。」張之洞點點頭。

不久,朱一新受梁鼎芬之邀,來到廣州城,住進廣雅書院。張之洞悄悄地到廣雅書院看望朱一新,對他的奏疏讚賞不已,並請他主講廣雅。朱一新欣然接受。張之洞為網羅了朱一新這樣的人才高興了好些天。

這天午後,大根滿臉喜氣地推開籤押房門,高聲說:「四叔,恭喜賀喜,姨太太生了一個兒子,母子平安!」

「這麼快就生了,不說要到半夜嗎?」張之洞歡喜無盡地說,「我去看看!」

「四叔,過會兒去吧,房子里都是血腥味,要傷運氣的!」大根勸阻道。

「不要緊,我一身堂堂正氣,什麼血腥味也傷不了我!」

張之洞急忙走出籤押房,三步並作兩步地向後院奔去。

張之洞已有兩子一女,長孫都已五歲多了,照常理來說,他似乎不必如此的欣喜激動,猶如初為人父似的。這是因為一則出於對佩玉的愛,二則他由此更對自己充滿了信心。

佩玉嫁給他三四年了,先前一直沒有懷上孩子。佩玉焦急,他也為此不安。這幾年來,佩玉以她特有的賢淑,溫暖著張之洞那顆在情感上備受挫傷的心,尤其是佩玉的琴聲和對準兒的疼愛,更使張之洞時時感受到女性的溫馨和柔情,為他繁忙而枯燥的宦務增添了生活的亮色和家庭的情趣。在張之洞略有閑暇、心情寬鬆的時候,佩玉常常會為他奏幾曲。佩玉此時的琴曲,常會激起他青少年時代那種吟詩作賦、臨池揮毫的情懷,也同時又讓他生出簿書堆積、雅興殆盡的感嘆。在張之洞公務不順、心情抑鬱的時候,他也會叫佩玉彈彈琴。佩玉清清幽幽的琴曲,常能為他引來一泓化外清泉,洗去心頭的塵俗和鬱結。有一次,佩玉為他彈了一個曲子,那琴聲幽冷清越若曠世遺音。張之洞半躺在床上微眯著眼睛,面前漸漸浮現出一幅高山深澗、泉水清洌、冷月高掛、猿啼古松的圖畫來,沉寂多年的創作慾望突然在胸間涌動。

他問佩玉:「這曲譜有歌詞嗎?」

佩玉答:「這是一首很古老的曲譜,我父親教給我的。父親說,教他的師傅說過,這曲譜原是有詞的,幾百年前失傳了。」

張之洞從床上一躍而起:「我來為它配上一首新詞。」

他走到書案前,一邊磨墨一邊凝思。佩玉放下琴過來觀看,只見張之洞在紙上寫出三個字來:幽澗泉。佩玉問:「這是詞名嗎?」

「是。」張之洞說,「我想這一定是古時一位懷有絕大志向絕高學問而遁逸山林的隱者所作。他借幽澗流泉來象徵自己遺世獨立的高尚人品,我現在就來摹仿他的心緒作一首詞。」

隨著一行行字的出現,佩玉輕輕地念道:

幽澗泉,千尺深,長松磊珂,生乎南山陰。

中有美人橫素琴,軫有美玉徽有金,清商激越生空林。

元霜殺物兮蕭森,素月默默兮青天心。

哀猿為我啼,潛虯為我吟。

牙曠千載,憂思欽欽。

撫茲高張與絕弦兮,何怨乎箏阮之善淫,惟有幽澗流泉知此音。

「好凄美的一首詞。」佩玉贊道。「我彈這琴曲的時候,腦子裡也隱隱約約地有這種意境,經你用文字這一描摹,就變成可觸摸的實物實景了。我想你這首詞與那首失傳的古詞大概八九不離十。」

張之洞喜道:「認準了就好。你邊彈邊唱一遍給我聽聽。」

佩玉念了幾遍之後,已記在心裡了,於是重新坐在琴架旁,一邊撫弄琴弦,一邊輕輕地吟唱起來。果然,詞與曲交融,意境更臻絕妙。從此,這首琴曲便為他們兩人所共同喜愛,常彈常唱,彈者不倦,聽者不厭。

在佩玉的悉心指教下,準兒現在也能彈得一手好琴,這尤使張之洞欣慰:母親的琴藝,如今張家終於有人能夠傳承了,母親的在天之靈,應可得到些許安慰。佩玉為他做了這多奉獻,但佩玉始終是個姨太太,倘若不生兒子,她在張家就沒有地位。佩玉還年輕,自己一定會走在她之前,沒有兒子的姨太太,處境是很悲涼的。在為佩玉焦急時,他也對自己的生命力產生懷疑。佩玉這麼久不能懷上孩子,這無疑證明自己的生命力已大不如先前。事業才剛剛開始,多少宏偉的設想尚在等待著去一一付諸現實,強健的體魄,旺盛的精力,才是事業成功之本。家有年輕的姨太太,卻不能讓她懷上孩子,這說明什麼呢?張之洞每每想起這事,一絲悲哀便會壓抑不住地油然而生。現在好了,佩玉生養了,而且還是一個兒子,她的焦慮可一掃而光,張之洞的自信心也頓時增加十分!

當張之洞來到後院時,上房門前圍滿了人,幾個女人匆匆忙忙地端盆捧巾地進進出出。大家看到張之洞時,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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