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試辦洋務 八、世俗之禮都是為常人設的,大英雄不必遵循

鎮遠號開出港口,來到深海,以便讓坐在檢閱桌邊的奕譞等人觀看艦艇的操練。按照先賓後主的傳統禮數,遠道從吳淞口開過來的南洋快艇先做表演。這三艘快艇,分別為開濟號、南琛號、南瑞號,是兩年前從英國買進來的。這三艘快艇規模不及剛從德國買來的遠字型大小三艘,但它們速度快,行動輕巧。黃翼升身穿從一品武官袍褂,前胸掛著一塊方方正正的綉獬補子,挺直腰板,站在指揮艦——開濟號船頭上,手裡高舉一面黑底黃邊海牙滾龍旗,遠遠地向鎮遠號開過來,身後緊跟著南琛、南瑞兩艘快艇。

開濟號開到離鎮遠號一箭遠的海面上,黃翼升彎腰向醇王行了一個鞠躬禮,同時口裡喊道:「長江水師提督兼南洋水師大臣黃翼升參見王爺!」

抬起頭後,他將手中的指揮旗一揮舞,開濟號便箭一般地飛馳起來,南琛、南瑞也同樣全速運行。一望無際的海面上,三艘南洋快艇一會兒成品字形,一會兒成一字形,一會兒成川字形,不斷地交換位置。隊形表演後,接下來是實戰演習。黃翼升手裡的指揮旗在不停地揮舞著,一發接一發的炮彈,從船頭船尾不斷地射向天空,然後落在遠處的海面上。三艘快艇表演一個多小時後,再次聚集在鎮遠號船頭的海面上。黃翼升佇立向奕譞報告:「演習完畢,請王爺指示。」

奕譞很高興,連聲說:「好,好!」並讓身邊的一個大嗓門北洋管帶傳他的話:「王爺說,南洋快艇操演得好,有賞!」

奕譞轉過臉對李鴻章說:「黃翼升本是湘江上一個一字不識的船老大,想不到六十多歲的人,居然能把洋船指揮得這樣好,實在不容易!」

「不容易,不容易!」李鴻章忙點頭附和。其實他心裡清楚,黃翼升根本不懂指揮洋船,他只是做個樣子而已,真正的指揮者是他身後那個紅毛藍眼的英國佬。曾老九以二萬銀元的年薪將他從利物浦聘來做南洋水師的教頭。

接下來是主人北洋水師的表演。北洋水師不愧為三大水師中的龍頭老大,二十年來,在李鴻章的苦心經營下,無論艦艇的數量質量,還是水師官兵的才能待遇都要明顯地優於南洋和福建。參加這次操演的十五隻艦艇,更是集中了北洋這兩方面的優長。當丁汝昌將這十五隻艦艇齊刷刷地開到鎮遠號面前時,奕謖和所有檢閱者立即眼睛一亮:這的確是一支實力強大的艦隊!

北洋因為有十五隻艦艇,故他們的隊形操練,較之南洋的三隻遠為壯觀、複雜和多變。首先是全隊出動。他們或作一字長蛇,或作方形矩陣,或作三角連環,都有一種劈波斬浪、勢不可當的巨大威懾力。在遼闊的海面上,將平靜的渤海灣擾得波濤洶湧,上下翻騰,倘若真有龍王和海底龍宮的話,這個下午必定是他們恐懼不安人人自危的時候。

隊形操完後,北洋的實戰演習更為精彩動人。他們的火炮不是空對空,而是真打實轟。遼遠的海面上,突然出現一排張滿白色風帆的大木船,在海風吹拂下,不停地左右擺動。為了讓檢閱者看得清楚,李鴻章在奕譞、善慶面前擺了兩隻單筒望遠鏡。奕譞拿起尺把長猶如楠竹竿似的望遠鏡來,遠處鼓著白帆的木船立時顯得清清楚楚了。只聽見一聲炮響,一隻木船應聲傾斜,船身著火,布帆被燒,很快這隻船便沉沒消失了。

「好!」奕譞不覺叫了一聲。放下望遠鏡,他關切地問身邊的李鴻章:「船上的人呢,他們不被炸死了嗎?」

李鴻章笑著說:「王爺,船上的人早就走了。操練時拿人的性命來玩,那我李鴻章不要短陽壽嗎?」

正說著,又是一聲炮響,遠處又有一隻木帆船著火。善慶和其他人一齊叫起好來。

奕譞重又拿起望遠鏡,聚精會神地看起來。炮彈一發接一發地射出,木帆船一隻接一隻地消沉。一個小時後,海面上的白帆船全部消失殆盡。

奕譞放下望遠鏡,升起大拇指對李鴻章說:「彈無虛發,百發百中,北洋炮手盡皆紀昌、養由基!」

正說得高興,不料渤海灣頓起狂風,鎮遠號突然間左右搖蕩起來。奕譞和眾人一樣,在座位上不停晃動,李蓮英趕緊雙手扶著。但李蓮英自己也站不穩,一邊撫著奕諼一邊自己也在擺動。奕譞本來身體弱,又加之中午吃的西餐,吃時味道很好,過後腹中便覺不對勁了,加之沒睡午覺,經不住這幾次搖擺,他已覺得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難受得很。又一股狂風吹來,鎮遠號劇烈地搖動一下,奕謖終於忍不住了,「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酸水來。接著又是一連串的嘔吐,中午吃的牛排、喝的牛奶全部從肚子里跑了出來,弄得一身髒兮兮的,嚇得李鴻章等人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趕緊叫來幾個人把奕譞穩住,由李蓮英背著進了船長室,將衣服脫下讓他平躺在床上。

躺了一會兒後,奕謖覺得好多了。李鴻章這才命令將鎮遠號向港口開去。艦艇以最慢的速度緩緩地開著,奕譞睡在裝有彈簧的西式床上,感覺越來越好,不知不覺間,安然入睡了。李蓮英想:往日在驛館,想說話一直沒有機會,今兒個在鎮遠號上,正是天賜良機。

到了港口邊,天色已近黃昏,李蓮英悄悄地拉了拉李鴻章的衣角:「李中堂,王爺睡得正好,讓他睡一會兒,醒了後再扶他回驛館。您讓船上的人該回去的都回去,您和我兩人陪著王爺坐一會兒,行嗎?」

一直在戒備李蓮英的李鴻章一聽這句,便知道這位大內總管今天一定有事了。他馬上心領神會,讓善慶和所有檢閱官員以及其他人員都下船,只留下管帶、輪機手、廚師和自己隨身的跟包,一共不過七八個人。半個鐘點後,喧鬧的鎮遠號安靜下來,管帶將船上的電燈全部開起。在夜色的籠罩下,日間那個鐵血壯士似的炮艇已不復存在,燈火明亮的鎮遠號宛如一位雍容丰韻的闊太太,流光溢彩,美麗多情。

見床上的奕譞正在勻稱地發出鼾聲,李鴻章對侍立一旁的李蓮英輕聲說:「王爺睡得很好,這裡暫時讓我的家僕代為照料一下,李總管請去餐廳吃晚飯吧!」

「多謝中堂的美意。」這一安排正合李蓮英的心思。

在管帶的帶領下,李蓮英跟在李鴻章的身後,來到另一間小房子,這是艦艇專為管帶、副管帶設計的小餐廳。這裡完全按西式餐廳布置,雖狹窄一點,但精緻、協調,氛圍很好。

管帶親自送上全套中國飯菜酒水,然後把門帶上,悄悄地退出去了。

「你以前在海船上吃過飯嗎?」李鴻章親自為李蓮英倒了一杯酒,遞過去。

李蓮英趕緊雙手接過,連連說:「中堂大人為奴才倒酒,這哪裡是奴才所能承擔得了的。奴才平生第一次坐海船,在海船上吃飯,也是平生第一次。」

「今天我們以朋友身分一起喝酒吃飯,不要拘禮節。李總管。」

「您還是叫奴才李蓮英吧!這樣叫,奴才反倒心裡自在些!」李蓮英打斷李鴻章的話。

「哪兒的話!你到天津來,就是我的客人,哪有直呼其名的道理!」李鴻章的態度似乎很誠懇。「你平日在宮中見到我,以為我很講禮數。其實,我是一個最不講究禮節禮儀的人了。」

「中堂大人是大英雄。世俗之禮都是為常人設的,凡大英雄都不必遵循。奴才也聽說過中堂大人平常洒脫大度,奴才是從心裡敬佩中堂大人這樣的大英雄。」

李蓮英這幾句話並非全是客套,朝中像李鴻章這樣文武兼資的大臣,倒真是鳳毛麟角。他一向都對李鴻章另眼相看。

「你這話真說到家了。」李鴻章心想:李蓮英還知道說「大英雄不必循世俗之禮」的話,可見此人是有些見識。

「來,再喝一杯!」

「奴才一向不喝酒,中堂大人,請您寬恕奴才。奴才慢慢地把這杯酒喝完。」

李蓮英的臉色已泛紅,看來是真的不善飲。李鴻章怕奕譞很快醒過來,他不想再跟李蓮英多說廢話了,必須抓緊時間說點有用的話。

「李總管,你看今天北洋水師操演得如何?」

「精彩,精彩,大人統領下的北洋水師真是天下雄師!」李蓮英恭維道。

李鴻章對今天的操演很滿意,笑著對這個名為醇王奴僕實為太后特使說:「北洋水師能有今天,全托太后、皇上的洪福。」

李蓮英也不想轉彎抹角,他也要趁著這個好機會完成太后交給的重任。他是個很有心計的人,平時儘管從不過問國家大事,看起來像個本分太監,其實他對官場最高層的舉動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因為平時讀折和旁聽的緣故,他知道許多別人所不知的事情。為了讓李鴻章就範,幾天來他使盡腦汁在想主意,終於讓他找到了一個缺口。他若無其事地問:「中堂大人,這三艘從德國買來的炮艦花了多少銀子?」

「六百五十萬。」李鴻章隨口答道。

「三艘六百五,一艘二百多。」

李鴻章說:「鎮遠號貴一點,二百四,定遠號二百一,濟遠號二百,一共六百五。」

一直掛在李蓮英臉上的謙卑笑容不見了,他有意輕聲問:「中堂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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