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諒山大捷 三、海隅荒村,張之洞恭請馮子材出山

次日清早,張之洞、桑治平、劉縣令連同張彪及縣衙門裡的兩個僕人,一共六個人,組成一個不大不小的行列,向荔枝灣走去。

早上天氣涼爽,帶露水的晨風吹到臉上濕潤清涼,望著四周的青山綠水,碧葉黃穗,張之洞心裡很是舒坦,不斷地向劉縣令問欽州的民情民風。劉縣令昨夜作了充分準備,要在總督面前表露出好形象,故走了十來里路狀態還算好。眼下正當七月下旬,倘若在山西,氣候明顯地是秋涼了。但廣東地氣炎熱,雨水充沛,依然是盛夏的光景。過了九點,太陽便曬得使人難受了。張之洞也漸有勞累之感,看身旁的田疇,比起城郊來又差得太多,顯得有點貧瘠荒涼,他的心情受到影響,更覺勞累不堪。回頭看了看一旁的劉縣令,也開始汗流滿面,喘著粗氣,步履蹣跚了。他拍了拍劉縣令的肩膀笑著說:「老弟,歇會兒吧,你是太胖了,負擔重,走遠路,瘦人要沾光。」

一聲「老弟」,把劉縣令的眼睛說得大大的。他壓根兒沒想到,這位制台大人竟然這樣隨和平易!他略帶幾分慚愧之色苦笑道:「不瞞大人說,卑職的確是累了。但大人不說辛苦,卑職何敢言累,卑職不善走路,都是這身蠢肉害的,今後要下決心餓瘦它!」

張之洞哈哈笑道:「老弟是福氣好,我是想胖也胖不起來,幾十年都這樣了,吃什麼都不長肉!」

眾人都跟著總督開心地笑起來,歇了一會兒後,劉縣令強忍著全身散架似的痛苦,跟著張之洞和眾人一步步地向前走著。終於,僕人告訴他,荔枝灣到了,他忙把這個喜訊告訴張之洞。

張之洞放眼看眼前的荔枝灣,左右兩邊都是連綿的小山,正前方一片汪洋。在陽光照耀下,碧波蕩漾,白鷗起伏,顯然那是南海。近處分布著大大小小的水田,田裡隨處可見一塊塊突兀而起的黑色大石頭。稻葉青中顯黃,谷穗大多下垂了,但禾苗稀疏,谷穗也不長,看來不像是豐收的景象。左側有一道小山谷,隱臆約約可見山谷里有房屋村落。欽州縣衙門的一個僕役對眾人說:「馮老將軍就住在那道山谷里。」

「那我們就到那邊去吧!」

張之洞說罷,先邁開步,大家都跟了上來。

田裡有幾個漢子在勞作,抬起頭來,以頗為驚異的眼光看著這一行陌生的客人。

快要到小山谷的口子邊,只見附近的一塊小田裡,有一個人正牽著一條大水牛走上田塍。那人頭戴一頂斗笠,身穿一件白布無袖短褂,一條過膝蓋的半長黑布褲,赤腳上流著泥水,個子矮小,從背影上看,像是一個十五六歲未成年的男孩。

僕役走上前去指著山谷問:「馮府在這裡嗎?」

那人轉過身來,摘下斗笠,大家這才發現原來不是小孩,而是一個老頭子。這老頭子滿頭白髮,卻沒有留鬍鬚。他一邊用手理著頭髮,一邊問:「你們去馮府做什麼?」

老頭子說著扯了扯繩索,大水牛跟在後面邁開笨重的四蹄。

「我們去馮府找馮老將軍。」

老頭子牽著水牛慢慢地走在前面,又問:「找馮老將軍有什麼事嗎?」

僕役頓時神氣起來,帶著幾分自豪的口氣說:「制台張大人從廣州來到欽州,督署的桑老爺和我們縣令劉老爺陪著他老人家一起來見馮老將軍。」

「制台張大人?」老頭子突然停住腳步,盯住僕役的臉問:「你是說他和劉太爺一起來看馮老將軍?」

「是呀!」僕役挺了挺胸脯。

老頭子的目光迅速打量了眾人一眼問:「他在哪裡?」

張之洞從這一道目光中看出一種迥異常人的神采,驀然間一道靈感閃過:莫非此人就是馮子材?他忙跨前一步,走到老頭子的身邊:「老人家,我就是張之洞,特地從廣州來荔枝灣拜訪馮老將軍。」

老頭子沒有吱聲,將張之洞從頭看到腳,與此同時,張之洞也將眼前的小老頭認真地看了看:頭臉不大,面色黑里透紅,極少皺紋,兩道眉毛不太濃密,眉梢處長著幾根特別明顯的長壽眉,身軀短小卻勻稱協調,年近古稀卻精力彌滿。

「啊,你就是張大帥,真正是遠來的稀客貴客。」老頭子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來。「老朽就是馮子材,張大帥這麼遠來荔枝灣,老朽不敢當,不敢當。」

「你就是馮老將軍!」張之洞激動萬分,下意識地伸出手來,要來拿馮子材手中的繩索,「我來替您牽牛。」

「使不得,使不得!」馮子材急得忙將手中的繩索握得緊緊的。

劉縣令見狀,趕緊走上去說:「我就是欽州縣令劉勉勤,本縣來給馮老將軍牽牛吧!」

「也使不得,也使不得。」馮子材的手向一邊躲著,正在這時,從小山谷口邊快步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穿戴整齊的漢子來。

馮子材高興地說:「我的老二相華來了,讓他來牽吧。」

說話問,馮相華來到父親跟前。馮子材指著張之洞和劉勉勤說:「快來參拜二位大人老爺。」又對兒子說:「你先牽著牛快點回家,好好準備一下,我就來。」

馮相華向張、劉各鞠了一躬,張之洞見馮相華精壯麻利,心裡想:果然虎父無犬子。

馮子材將手中的繩索交給兒子。

張之洞真誠地對馮子材說:「老將軍為國家立過許多大功勞,而今年事已高,應該在家享享清福,何苦還要親自牽牛扶犁,做這等艱苦力田之事。」

馮子材爽朗地笑了兩聲說:「兒孫和鄉親們也都對我這樣說,按理應該這樣,家裡既不缺勞力,也不缺錢用,還要我這老頭子下田做什麼?不瞞大帥,我是一世勞動慣了,早年下的是力氣活,軍中二三十年,不是打仗,就是操練,沒有一天休閑過,養成習慣了,非動不可。一天不動,這渾身筋骨就酸脹。我下田,說是做農活,其實是活動筋骨,圖個自己舒暢。」說罷又哈哈大笑,大家也都開心地與馮子材一起笑。桑治平想起那年去解州拜訪閻敬銘,一樣地做過大事業,一樣地處過高位,一樣地離開權要退下隱居,打發日子的方式卻迥然不同。他對眼前這個開朗爽快的小老頭立即生髮親近之感來。

「大帥,你從廣州到荔枝灣這個偏遠的海邊來看我,叫我如何擔當得起!」

馮子材的話,不是表面上的客套,而是發自內心的感慨。

六十八年前,馮子材出生在這裡一個半農半漁的家庭。家裡苦,他從小沒有讀過一天書,但天生聰明機靈,學什麼會什麼,而且比別人都幹得好。他種田,是一個好莊稼漢,打魚,是一個能幹的漁民。二十多歲時投軍,做了一名綠營士兵。憑著勇敢和機智,他一步一步地從最低級的武官升了上來,職位迫使他不能不識字。識字讀書之後,他才明白,原來書里有許多智慧,那些自己用多年的摸索,用血和汗換來的見識,前人早已將它記錄在書上了。馮子材後悔讀書太晚,也因此對有學問的人十分尊敬。

三年前,他卸下貴州提督的要職,回到荔枝灣安度晚年。表面看起來,他已不過問世事,但多年的高級武官養成了他關心天下大事的習慣。他知道越南的戰事,也知道新來的兩廣總督便是大名鼎鼎的名士張之洞。馮子材對張之洞很敬重。一敬重他的探花出身。三年一次的進士考試,全國十八行省,有多少異才俊秀,此人居然可以名列鼎甲,不由得馮子材不佩服。二是敬重他的清流名望。十多年來張之洞的一系列奏疏名動海內,身處軍界要職的馮子材還能不知?他常常讀登載在邸報上的張之洞的奏疏,並要手下的文案和兒孫們認真閱讀,視之為文章範本。

這樣一個巍科清望、令他敬重已久的總督大人,親自來到這個荒寂得幾乎無人知曉的海邊小山谷來看望他,豈不令他感激,令他興奮!

「應該,應該。」張之洞高興地說,「您是大英雄,二十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年輕舉子的時候,便已聞你的大名,景仰你的功業,只是沒有機會拜訪你,這次來到兩廣,是朝廷送我這個好機會,我怎能放棄!」

「大帥言重了。」馮子材咧開嘴大笑起來。桑治平在一旁看著,心裡想:此人年近古稀,然笑起來卻不乏孩童的天真,看來是一個胸襟光霽、克享遐齡的老人。

兩榜出身的劉勉勤也一路走一路思量:這樣一個矮矮小小單單薄薄的老頭子,竟是一個戎馬終生軍功卓著的帶兵將領,真是怪事!眼前的荷笠老者和想像中的綠營提督,怎麼也對不上號,合不了榫。他甚至有點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假冒者?

馮子材帶著大家很快便到了自家門口。比起廣州城裡大商巨賈的住宅來,馮家的府第固然粗朴簡陋,但在鄉間山裡,卻是名副其實的高門大宅。穿過一座三層樓高的木石牌坊,便算正式進了馮府。這裡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地分布著一二十間房子,全是馮子材和他的兒孫們及家裡的男工女僕所住的房屋。眾人在馮子材導引下踏進一間大廳堂。廳堂寬敞明亮,擺著一色的仿明紅木傢具,正中供奉著一尊陶瓷關帝全身像,兩旁站著他的兒子關興和護刀將軍周倉。三尊陶像面前香煙繚繞,鮮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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