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和耶戰耶 三、醇王府把寶押在對法一戰上

第二天上午,軍機處領班大臣禮王世鐸,奉著慈禧的懿旨,來到醇王府。自從軍機處大換班以來,每天至少有一位軍機大臣到醇王府里來稟報朝中大事,請示處置方略。這種情形在當時有個名目,叫做「過府」。

四十四歲的皇帝本生父醇親王,這兩個月來真可謂春風得意,躊躇滿志。自從兒子登基的那天起,他便蓄意要把朝政拿到自己的手裡。雖然有周公旦輔佐侄兒的事迹載之於經典,但醇王奕譞並不相信輔佐侄兒的叔伯,都會像周公旦那樣忠心耿耿,萬無一失。因為自古以來,也只有周公旦這一聖人,能做到任勞任怨,毫無一點野心,至於別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點三心二意。

奕譞當然知道,就在本朝開國之初,也有皇叔多爾袞輔佐世祖爺的故事。但是,若不是太后為了兒子的江山下嫁給小叔子,早就沒有了世祖爺登基這碼子事;就是後來嫁給了他,那位皇父也一天沒有斷絕過自己做皇帝的心思,如果不是後來墜馬而死,大清朝開國之初還不知又要多添幾場腥風血雨!自己兒子的江山,也只有自己來替他看守,才是真正的萬無一失。經過十年的韜晦、蓄勢、待機,現在終於大權在握了,奕謖怎能不興奮激動,不思有番大的作為呢!

他不便上朝,每天由世鐸或其他軍機處大臣來王府與他商量機宜,定奪國事,他總是拿出全副興緻來做這些事情。然而,奕譞治國的才能,實在不如他精明的嫂子和能幹的六哥。不過,他有一個好幫手,此人便是經他全力薦舉才得以進軍機的孫毓汶。

孫毓汶字萊山,山東人,咸豐年問的翰林。咸豐十年在山東辦團練時曾被革職,後靠銀子的力量復了職。到了光緒年問,他的官運紅了起來,由侍讀學士升到工部左侍郎。孫毓汶聰明機靈,尤擅長走門子。他的老子咸豐年間曾經做過醇王半年的師傅,因這層關係,孫毓汶往太平湖的腳步最勤,跟王府里里外外相處融洽。奕謖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人。

世鐸組建新軍機,孫毓汶擠了進來。因官階最低,資歷最淺,被排在最後一個,稱作軍機處行走。行走,意為看看學學,有點類似於學徒的味道。處於這種地位的軍機大臣,每到叫起時,則負責把東暖閣的帘子一角掀起扶住,待領班王爺和其他幾個資格較老的軍機大臣全部進去後,他才完成使命,把帘子角放下來,故朝中戲稱為「打帘子軍機」。

孫毓汶自知不能跟張之萬、閻敬銘等人相比,遂把這個打帘子的差事做得主動殷勤,人人滿意,但他心裡卻並不把張、閻這些老朽看得很重。每天散朝後,他都要在醇王府里呆上個把兩個時辰,有事則辦事,無事則陪醇王聽曲賞花喂鳥說閑話,連王府里未來的小王爺、小貝勒們,孫毓汶也樂意為他們效力,甘心充當他們遊戲的夥伴。他一天也不離開醇王,醇王每天也需要他。

世鐸這次過府相商的事,正是李鴻章昨夜與慈禧說的兩件事:天津的和談和外放張佩綸、陳寶琛、吳大澂三人。孫毓汶也正在醇王府,三人便坐在王府寬敞而高雅的書房裡商討起來。

「這和談是好事,若與法國人談好,越南的戰爭不再打了,咱們軍機處該省去多少麻煩!只是太后怎麼會突然間一下子放三個書生出京,太后難道忘記了他們可都是些清流,清流能辦事嗎?七爺,您看這是怎麼回事兒?」

矮矮墩墩的世鐸有一顆肥大厚重的腦袋,和一張彌勒佛似的胖胖的笑臉。他是清初八大鐵帽子王的後裔中最無干政之心的一個王爺。他喜歡吃,喜歡玩,喜歡女人,不喜歡讀書,不喜歡想事,不喜歡做官。就因為這,仗著祖上的餘蔭,他過了大半輩子享福的日子,什麼麻煩事也輪不到他的頭上,他一年到頭快快活活無憂無慮的。

先前,常有黃帶子笑他無大志,無能耐,無出息。近幾年裡,黃帶子們則又稱讚他有識力,有遠見,有福氣。他不曾料到,年過五十後,還有宰輔的福分。那天醇王對他說,要他出來接替老六做軍機處領班,他還真以為耳朵出了毛病,聽錯了。他一再推辭,醇王就是不依,對他說:「我與太后一起把所有王爺都挑了出來,逐個兒琢磨,比來比去,還只有你最為合適。」世鐸仍是不敢接受。最後,醇王不得不說實話:「我身為皇上本生父,不便出面,只有請你挑起這個擔子。遇到大事,可以來王府一起商量著辦。」世鐸這才明白,自己只是替老七看攤子而已,他答應了。於是從接任的那天起,不論大事小事,他一概「過府」,由醇王和其他幾位軍機拿主意,他甘願做個傳聲筒。果然,醇王對他很滿意,太后對他這樣做也無異議。

「李少荃這個人一貫怕洋人,畏敵如虎。法國人在越南並沒有打敗仗,他們為什麼會派特使談和,此事奇怪!」

體形單薄、滿臉病容的醇王奕譞靠在藤製的躺椅上,聲音不大,但語氣很是峻厲。

「是呀,七王爺懷疑得很有道理!」孫毓汶立即接腔。他高高瘦瘦的,神色精明得近於陰鷙。他平素稱奕譞,口口聲聲都是「王爺」,遇有世鐸在時,為便於兩個王爺相區分,他在奕譞的「王爺」面前加一個「七」字。「福祿諾這人我知道。他原是法國凱旋號艦艇的艦長,據說在天津塘沽碼頭停過一兩個月,與李少荃和北洋衙門裡的官員們都混得很熟。卑職以為,這很可能是法國政府在玩詭計。利用福祿諾與李少荃是朋友這個關係來迷惑我們,一方面在天津談和,使我們戒備鬆懈,一方面抓緊時間調兵遣將,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

「哎呀,萊山,你真不愧為智多星,眼睛就是比別人尖利。」世鐸對孫毓汶這番話表示由衷的欽佩。「你這一說我就明白了。法國和談是假,再打是真,用和談這塊幕布遮蓋我們的眼睛,幕後在秣馬厲兵。」

其實,孫毓汶也沒有確鑿的證據,證明法國人是假和談真備戰,只是,聰明和閱歷,使得他知道世上的事大都較複雜,從一個角度來看是這樣,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是那樣。談判有多種可能性,剛才醇王對這次談判表示懷疑,於是孫毓汶便把眼光盯在另一種可能性上。現在經世鐸這麼一肯定,他也彷彿覺得就是這麼回事似的,臉上露出得意的冷笑。

「萊山說的不無道理。」奕譞對洋人有一種近於本能的反感。「李少荃喜歡和談,就讓他談去,我們還是做我們的事。只是還得要跟李少荃指出幾點,不能離譜太遠。」

「七爺說得很對。」世鐸謙恭地說,「太后講了,賠款一事不能談,朝廷沒有銀子。」

「太后說的這點很重要。」奕譞摸了摸沒有鬍子的尖下巴,略為思索一下後,轉過臉對孫毓汶說,「萊山,你看還有什麼要對少荃說的嗎?」

孫毓汶想了想,說:「有一點很重要,務必要跟李少荃講清楚。越南是我們大清的藩屬國,這是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這個規矩不能壞。別的事可以跟法國人商量,咱們大清跟越南的主僕關係則不能改。若丟了越南這個藩屬國,我們如何向祖宗交代?」

「這是個頂重要的事!」奕譞從藤椅上站起,以堅定的口氣說,「世上最大的事莫過於正名,名分之事乃第一等大事。我們即便賠法國人幾百萬兩銀子,也不能丟掉我們對越南的宗主權利。亭翁,明天上午叫起時,你要向太后稟明這一點。然後擬一道諭旨,把不能賠款和不能改變藩屬這兩條寫進去,發給李少荃,叫他務必稟遵照辦。」

「是,是。下午就叫許庚身去擬旨。」世鐸忙答應,想起外放張佩綸等人的事,他又請示,「七爺,你看張佩綸、陳寶琛、吳大澂三個人的事怎麼說?」

奕譞重又坐到藤躺椅上,沉吟良久後問:「上午太后召見時,你揣摸太后的意思,是定了,還是交給咱們議一議?」

世鐸想了一會,說:「我揣摸太后的口氣,好像這三個人的外放也沒有定下來,是有點叫咱們議一議的意思在裡面。我說過會兒就去稟報七爺。太后說,明兒個你把七爺的話說給我聽聽。聽這口氣,我尋思著太后沒最後定。」

「清流中向來藏龍卧虎,張佩綸這幾個人也都是人才,雖說他們愛說些過頭的話,但向來不滿李少荃在洋人面前委曲求全,竭力維護我們大清國的形象,這種骨氣我是很看重的。」

奕譞頭靠在藤椅上的杏黃蘇綢枕頭上,說話間,枕頭滑下去了。孫毓汶忙上前將枕頭拉上來,重新平放在奕譞的後腦勺下。

奕譞繼續說:「張佩綸是個大才,跟何璟會辦福建海防,卻不是一個合適的安排。他不懂水師,萬一出了差錯,會誤了他的前程。此人今後我有要職相委。陳寶琛與曾沅浦去共事也不太合適。曾沅甫脾氣不好,陳寶琛與他會合不來,曾沅甫也會看不起他。我看不如把陳寶琛放到兩廣去,做個什麼臬司、藩司的。他與張之洞氣味相投,彼此合作,說不定會有一番作為。至於吳大澂,他擅長地理之學,讓他與俄國人一道踏勘地界,倒是挺合適的。萊山,你看呢?」

孫毓汶托著腮幫坐在一旁,兩隻眼睛一直在望著奕譞。世鐸剛進府時一說到外放三人的話,便立時引起他的警覺。他一直在想:怎麼突然間一下子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