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觀摩洋技 五、離開山西的前夕,張之洞才知道三晉依舊在大種罌粟

「好哇!以後我就天天請你為我彈幾曲。」張之洞接過佩玉的話,把它特為強調一下。

車到蔭營鎮時,他想起了那年途中打尖的小飯鋪,便把大根叫來說:「你再去跟那位薛老闆聊聊,問問他罌粟根絕了沒有,老百姓的日子過得好些沒有?」

「佩玉,我知道了,你是說我不該收你為妾,而不是娶你為夫人。你嫌名分不正,又擔心日後進來一個正夫人,你會受氣,是嗎?」

「是的。」袁半仙點頭,「買妾而不娶妻,於兩人都有利。」

這天下午,他青衣小帽,由桑治平陪同來到袁半仙的家裡,先遞上二兩銀子。年近八十的袁半仙用兩隻深陷的小眼睛,將張之洞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後說:「先生的命好極了,還來找老朽做什麼?」

袁半仙又將張之洞審視良久,慢慢地說:「先生一生福、祿、壽都不缺,要說缺的話,缺的是伴。這『伴』字對你慳吝。老朽斗膽問一句,先生是否有過喪妻之痛?」

半個時辰後,大根趕上了車隊。

佩玉的心顫動了一下。這位平日嚴肅到頗近威厲的撫台,居然有如此純厚的孝心和深渺的情懷!她不由自主地抬起眼來,靜靜地看著張之洞,那眼光再也不是羞怯和畏懼,而是蕩漾著似水柔情。

佩玉不再說什麼了,心也慢慢地平靜下來。

「在府中,我常常一個人在小書房裡聽你彈琴。你的琴曲給了我很好的享受。那時候我就這樣奢望著:下半輩子能天天有如此享受就好了。」

名為妾實為夫人的許諾,準兒的心意和她的眼淚,最終把佩玉給說動了。事事都好,就不該這個名分上差了。佩玉雖靈慧過人,但終究是一個貧窮而命苦的弱女子。她相信命,相信天意,她不再執意拒絕了。張之洞一把抱過佩玉,緊緊地將她摟在懷裡。佩玉沒有推脫,也沒有將臉貼在張之洞的胸前。她並沒有多少喜悅和幸福的感覺。她從來沒有想過高攀官家,她最大的願望只是能遇到一個實心實意知寒知暖的男人,與他同甘共苦地過日子,創家業。她知道,走進官家,有許多外人看得見的風光,而同時也有許多外人看不見的煩惱。她不知道今後的日子到底會怎樣過。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和兩歲夭折的姣兒,想起從此以後將琵琶別抱,再為人婦,佩玉心在劇痛,淚如雨下!

撫台要置側室,自然會有許多人來熱心參與。領人上衙門的絡繹不絕,張之洞都看不上。此刻,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心裡深處已早有了一個人,此人便是佩玉。

佩玉努力壓住胸中的波濤和亂雲,終於說話了:「小女子不配與大人談這樁事。」

佩玉周身熱活起來。從來知音難覓,更何況這等知音,普天之下有一人足矣。藝人渴求賞識的心情,與女人渴求愛慕的心情交織在一起,女琴師的心動了。

「還有。」佩玉細聲細氣地說,「我的父母只有我一個女兒,他們一天天地衰老了,身邊要人照顧,我想請大人答應,讓他們隨我一道走。」

不嫌老,不嫌丑,那就再沒有別的原因了,只有惟一的一點,那就是她不願意為妾。張之洞理解佩玉的心情,他要誠誠懇懇細細緻致地跟她說清這件事。

張之洞不再問下去了。蔭營鎮是這樣,看來其他地方也差不多,剛才的欣慰之色,早已在他的臉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認識猛然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中國的根本癥結在於百姓的貧困,若這個癥結不化解,任何德政都將無法施行。然則,如何才能使得百姓富裕起來呢?這真是一個重大而棘手的難題。他想:將法國之事了結後,一定要用全副精力來致力於富民之事。

張之洞吃了一驚,便有意考考:「您這話怎麼說?鄙人不過一清寒塾師,命不好得很。」

「那一夜,我在晉祠聽你彈琴。你猜我是怎麼想的?我以為那就是我的母親在彈琴,又以為是我的髮妻石氏在彈琴。所以,第二天我一定要見你,並執意要請你進府來教我的女兒彈琴。」

「魏老太太告訴我,我的母親在世時最愛的便是彈琴,又將母親留下的古琴拿出來給我看。魏老太太自己不會彈琴,卻能學著母親彈琴的姿勢,講述母親彈出的琴聲是如何如何的好聽。就因為這個原因,從小起,琴便在我的心目中有著神聖的地位。後來,我的髮妻石氏過門,我就將母親留下的古琴送給她,要她學會彈琴。石氏聰慧,很快也便能彈出一手好琴來。」

二十七八歲的佩玉,本來長得五官清秀身材勻稱,但她一來家境清貧,酷愛琴藝又使得她養成了樸素淡雅的習性;二來她作為一個寡婦,世俗的眼光和自己的心情,都使得她不能搽脂抹粉披紅戴綠。平日在張之洞的眼中,佩玉什麼都好,就是暗淡了一點。此刻,這桃花似的紅暈一下子使得她光彩奪目起來。張之洞在心裡暗暗地叫了一聲:原來佩玉竟是一個比石氏、王氏還要漂亮的美人,過去居然沒有發現!一股熱流猛然貫注他的全身。他覺得自己竟然如同一個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那樣,熱血沸騰,激情澎湃。難道說,是佩玉讓我歲月倒流,韶華重來?張之洞驚異於自己的痴想,他興奮至極,一股一定要娶佩玉的情緒勃然湧起,再也不能抑制下去了!他真想對這位女琴師高喊一句「我喜歡你」,但話到嘴邊,嗓音卻是壓得低低的,而且吐出的是另一句話:「我希望你嫁給我,卻沒料到你竟然不同意。」

「現在讓我說說,為何不將你作為續弦夫人娶進門的道理。」

袁半仙把小眼睛盡量睜大,狠狠地盯著張之洞,又用黑瘦得如同鷹爪子似的手,在張之洞的下巴上用力地捏了幾下,冷笑道:「先生不要瞞我這個老頭子。你的面相雖極平常,但骨相卻比一般人要貴重得多。常人看相,看的是面相,只把先生當塾師、賬房一類人看了。老朽看的是骨相。聽先生的口音不像是山西人,依老朽猜測,先生或者是京師放到太原來私訪暗查的御史台,或是過路的外省貴人。」

驅馬漸覺遠,回頭長路塵。

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

去意既未甘,居情諒多辛。

五原東北晉,千里西南秦。

一屨不出門,一車無停輪。

流萍與系瓠,早晚期相親。

「佩玉,你聽我慢慢地跟你說明白。」張之洞心情沉重地說,「你來衙門裡,教準兒認字奏琴已有兩年了,你天天看到的是一個有權有勢威風凜凜的撫台,你或許不知道,這個撫台其實是個苦命的孤獨的人。」

佩玉聽到張之洞直截了當地說出這句話來,臉漲得更紅了,頭深深地埋下去,嘴抿得緊緊的,很久不開口。

遲疑良久後,張之洞說:「你可能還不知道,我先前有過三個妻子。結髮妻子石氏去世時還不到三十歲。續妻唐氏去世時三十四歲、,第三個妻子王氏去世時三十五歲。她們都是年紀輕輕的便離我而去,使我很痛苦,也使我奇怪。太原城裡的袁半仙告訴我,我的命太硬,若要女人長久保住,只有不居夫人的名分才可。」

每到這個時候,他的靈府深處總有一種寧馨之感。有時候,他的腦子裡還會出現一些幻覺:總以為那美妙的樂曲,是他幼時便已永訣的母親彈出來的,是那與他分手十多年的髮妻彈出的。這琴聲,將他帶回他永遠懷念的在母親懷抱中的歲月,帶到與石氏相濡以沫的歲月。那是他一生中最寧靜最溫馨的日子啊!

男子漢的激情,發自內心深處的愛的驅使,使他一時忘記巡撫的尊嚴和中年男子的持重,他的兩隻強勁的大手,抓住佩玉的兩隻纖纖素手,動情地說:「佩玉,嫁給我吧,我會始終對你好的。你名義上雖居側室,其實家裡並沒有夫人,你就是夫人,內政全部交給你,由你一人掌管。今後,我也不會再買妾討小了,也沒有人再來與你爭個高下。準兒這兩年來和你相處親熱,她昨天聽說你就要回晉祠去都哭了,她捨不得你走。看在準兒的分上,你留下吧!」

如同喃喃自語似的,張之洞信口說了這句話。他望了望佩玉。佩玉的神態不是過去的那種坦然大方,她一接觸張之洞的眼光,便馬上羞得低下頭來,滿臉漲得紅紅的。雙頰飛紅的時刻,佩玉頓增無限春色。

「哦!」袁半仙鬆了一口氣,說,「先生的骨相太重了,夫人若不是骨相也重的人就經受不起,而要找一個骨相相匹配的女子,卻是不易得到。」

桑治平知道張之洞有再找一個女人的想法,便勸他:「你身邊是得有一個女人照顧才行,就按這老頭子說的,買一個妾吧!」

「您是說買一個女子做妾,而不是做夫人?」

在佩玉的心目中,妾是沒有地位的,她沒有想到巡撫大人竟然是父親的妾帶大的,而且他對父妾執禮甚恭。她不由得對眼前的撫台生出幾分憐敬交加的心情來。

張之洞是個剛烈性急的人,若不是對這位女琴師有著深情的愛,如此長的沉默不語,早已使得他的自尊心大受刺激,甚至會拂袖而去。

說實在話,佩玉也不是因為張之洞長得丑才不嫁給他,但她聽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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