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觀摩洋技 四、人生難得最是情

先前三次講課,張之洞從不在書院吃飯。一來是鑒於山西官場吃喝風氣太甚,他多次下令各級官員出巡必須從儉,不得鋪排張揚,他自己應帶頭執行。二來他知道書院不比衙門,特別清貧,倘若在這裡吃飯,會給他們增加負擔。這次不同,以晉撫身分給士子授課,應該說是最後一次了,石山長很想撫台今天能賞光,與大家共進一頓午餐。他悄悄把楊銳叫到一邊,將這個意思說明,請楊銳問問巡撫。當楊銳把山長的話轉告張之洞後,他竟然爽快地答應了:「今天破個例,就在這裡吃午飯,但只能三個菜一個湯,多一個都不行。」說完後,又特為補充一句:「請山長叫幾個士子來與我們同桌吃。」

石立人得知撫台同意在這裡吃午飯,很是高興,便一面吩咐廚房趕緊張羅,又打發一個教習去士子中挑幾個人作陪。

沒有多久,一切都已就緒,石立人領著張之洞走進學思齋。這裡已將兩張方桌並成一條長桌。石立人陪著張之洞坐在正前方兩個主位上,張之洞的下首坐著楊深秀,石立人的下首坐著楊銳,剩下的八個座位,坐的是士子中臨時推選出來的代表。他們或是士子中的首領,或是公認的品學兼優的才子,或是有權有錢人家的子弟,總之,都是晉陽書院士子堆里的頭面人物。今天,他們能有幸跟榮升粵督的撫台同桌共餐,既興奮又很覺光彩。

桌上擺的不多不少,恰是三菜一湯,只是因為是兩張桌子並成,菜是一式兩份,分開擺。書院清貧,又是臨時的動議,故三菜一湯甚是普通:一碗油燜牛肉,一碗爆炒羊肉,一碗小蔥豆腐,一碗粉條青菜湯。怕不夠吃,都用頭號大碗裝著。

石立人以主人的身分舉起杯子來,對張之洞說:「今天,張大人肯賞臉在書院用餐,又邀請士子代表共席,這是我晉陽書院的榮耀。倉促之間沒有佳肴,且大人又嚴格規定只能三菜一湯,今天這頓飯菜實在簡陋之至。現在老朽請各位一同舉杯,為張大人三年來為山西的操勞,為張大人的榮升,也為張大人此去廣東的一路平安,乾杯!」

說罷起身,楊深秀和眾士子都一齊站起,張之洞也忙站起,舉著杯子說:「謝謝老山長和諸位的美意,我和大家一起幹了這一杯。」

說完一飲而盡。待大家都喝完酒後,老山長恭請撫台坐下,眾士子也重新坐好。

楊深秀笑著對張之洞說:「剛才山長只說到菜,沒有說到酒。今天這幾道菜確實平常,但這酒可不平常。」

張之洞說:「這酒有何不平常之處,還請漪村說明。」

「這壇酒是一個士子的父親送給老山長的。」楊深秀指了指放在旁邊的深褐色的大肚酒罈,說,「五年前,這個士子中了進士。士子的父親是個票號老闆。這個士子,起先貪玩不好讀書,父親很擔憂。老山長說,到晉陽書院來吧,我可以將他造就出個人才。就這樣,這個士子來到了書院,一年後即進學,三年後中舉,再過三年就中了進士。他父親感激不已,給老山長送了一塊題有『晉學春暉』四字的金匾,又特地在杏花村酒鋪花了一百兩銀子,買了這壇百年老酒相贈。」

張之洞吃了一驚,說:「剛才喝的竟然是百年老酒,我一口乾了,還沒有品出個味來。」

楊深秀忙起身,給張之洞的空酒杯再斟滿,說:「我怕大人您沒在意,故特意提起。現在我們慢慢喝,細細品品它的味。」

張之洞端起酒杯,淺淺地抿了一口,半眯著眼睛認真地品著。他青年時代耽於酒,中年後才有意少飲。品酒,他也可算得一個內行。這口酒,氣色香馥,味道醇厚,的確是一壇年代久遠的老窖。張之洞笑道:「好酒,好酒,今天我要開懷暢飲幾杯!」

大家聽撫台這麼說,都快樂地笑了起來。

石山長微笑著說:「老朽年輕時也極愛這杯中物。花甲之年後遵醫囑,少飲酒,多喝茶,故而酒喝得很少了。老朽平生不愛熱鬧,不喜交往,既無特別尊貴的客人,也無特別舉辦的宴席,這壇酒便一直擺了五年未動。今天用來招待為山西百姓操勞三年的張大人,也算是物盡其用,給這壇酒添了極大的臉面。」

老山長的話引起眾位士子的會心一笑。

張之洞說:「剛才漪村說那個士子還送了一塊金匾給您,為何不張掛出來,也好給書院增添光彩。」

山長淺淺一笑:「這金匾上的字題得太重了。『晉學春暉』,老朽如何擔當得起!若不自量而張掛,定會招致鬼怒神怨,折了老朽的草料。老朽一生雖然平平淡淡,其實對人生還是眷戀極深的,生怕過早離開這花花世界。」

眾士子又都笑起來。張之洞也笑了,心想:這個滿腹詩書,見生人頗有三分靦腆的山長,卻原來還是個很有風趣的老頭子。他是個富有真性情的人,很自然地對有趣味者感到親切,於是說:「你主持晉陽書院數十年,桃李滿天下,『晉學春暉』四字,我看是擔當得起的。這是您的一塊招牌,有了它,神鬼不會認錯。萬一哪天閻王爺遣小鬼勾別人的魂,走錯了,誤進您家的門,反倒不好。」

山長摸著滿口白鬍子,樂呵呵的,眾士子也很快活。撫台的平易和他對山長的尊崇,更使士子們對這位名士出身的顯宦增添了敬意。

張之洞起身,舉起酒杯說:「今天,我借花獻佛,請各位和我一起,祝我們的晉學春暉健康長壽,為我們三晉造就出更多的人才!」

「不敢,不敢!」老山長慌忙起身,對著張之洞連連擺手,「這杯酒老朽不敢喝!」

「我先喝為敬。」張之洞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滿桌人都一飲而盡。老山長無奈,只得把杯中的酒喝了。

重新坐下後,老山長親自為張之洞挾了一塊牛肉,楊深秀也向楊銳勸菜。

酒好,菜好,氣氛也好,張之洞心裡很是高興,他笑著對眾人說:「我在山西做了將近三年的巡撫,可能大家都不知道,我是回到了故鄉。三晉百姓是我真正的父老鄉親。」

除了剛到太原時與葆庚說起過「洪洞人」的話外,張之洞再也沒有對別人提過自己的祖籍在山西,官場士林都只知道撫台是生長在貴州的直隸南皮人。

見眾人滿臉疑惑,張之洞開心地說:「大家都不知道吧,我們南皮張家是明永樂年間遷到直隸的。『要問故鄉在何處,洪洞縣外大槐樹』這句童謠,在我們張家也世世代代流傳著,傳到我這一代已經是第十四代了。」

「這麼說來,張大人真的是我們山西人了!」士子們興奮地交頭接耳。

石山長摸著鬍鬚慢慢地說:「明洪武、永樂兩朝,山西頻遭旱災,逼得百姓背井離鄉,外出謀生。洪洞縣土地少,人口稠密,加上災情更重,故外出的人更多。當年縣城東門外有一棵老槐樹,樹榦粗得四五個人不能合抱,夏日裡樹蔭足有一畝多地大。這棵槐樹是洪洞縣的標誌。於是,離開洪洞縣的人,都在城門外這棵老槐樹下舉行一個告別儀式,對著它叩頭灑淚,就算是向祖宗世代居住之地告別了。剛才張大人說的這句童謠,我在洪洞縣誌里見過。」

張之洞對山長說:「去年我去洪洞縣,還特地去看了這株老槐樹,它仍然枝繁葉茂,不知這株老槐樹是不是明代的那株。」

老山長說:「洪洞縣誌上說洪武、永樂年間的那棵老槐樹在正統八年老死了。過了幾年,從根部又長出一棵小槐樹來。這是老槐樹的第二代。這棵槐樹也長得很大,活了兩百來年,順治二年被雷劈死。第二年,根部同樣又長出一棵槐樹來。大人看到的就是這一棵,它已是第三代了。從順治三年算起,到現在有二百四十年,也算得上一棵高齡老樹了,據說只是比不上當年那棵老槐樹的粗大。」

「唔,唔。」張之洞連連點頭。

一直沒有開口的楊銳插言:「看來,山西是從明朝時才開始變窮的。過去讀唐詩,山西在我的印象中是一個很美好的地方。比如斗酒學士王績的詩:『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一幅多好的田園風光圖。」

張之洞感慨地說:「叔嶠說得不錯。《全唐詩》中我們山西籍的詩人很多,詩也寫得極有氣魄,應該說山西這方水土是很能養育人的。大家都知道旗亭畫壁的故事。故事中三個詩人:王之渙,王昌齡,高適,其中兩個便是我們山西人。王之渙的『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王昌齡的『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真是千古絕唱,後世很少有人把詩做得這樣雄健豪邁的!」

聽了這段話後,楊深秀突然來了靈感:「剛才張大人說到我們山西人的詩,我有了一個主意。今天在座的除叔嶠外,包括張大人在內,都是我們山西的才俊。今天為張大人榮升餞行,大家在一起飲酒談詩,是一件難得的事。我提議,我們每一個在座的,除老山長外,都依剛才張大人所說的掌故,講一個山西詩人的故事,然後再背一首這個詩人的代表作。講得好,我們為他鼓掌,大家同飲一杯酒;講不出的,罰他三杯冷水。」

楊銳不在其間,自然高興,忙附和:「總教習這個主意極好,山長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