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查庫款 七、秋夜,女琴師的樂理啟發了三晉執政者

「你的琴是越彈越好了。」張之洞推開佩玉的房門,微笑著跟女琴師打招呼。

佩玉正陶醉在自我營造的藝術世界裡,突然被耳旁的這句話所驚醒。她帶著三分惶恐起身彎腰:「佩玉不慎,驚動了撫台。」

她抬起頭來,果然見有一扇窗戶被風吹開。她暗暗責備自己粗心,臉上不覺飛上一片紅雲。就這一瞬間,四十六歲的撫台驀然覺得素衣布履的女琴師其實也嫵媚動人,一股強烈的與之交談的願望在心裡油然而生。

「佩玉,這一年來,準兒多虧了你的呵護,我很感激你。我平日太忙,很少關照你,還望你能體諒。」

這樣一個雷厲風行鏟罌禁煙、鐵面無情懲辦貪官污吏的撫台大人,竟也有細膩的兒女之心,能說出暖人心窩的話,佩玉一時甚是感動。

「大人客氣了,小姐清純可愛,天資聰穎,我能有幸與她為伴,這是上天賜給我的緣分。」

佩玉說的完全是心裡話。六年前,她喪夫失子,這慘烈的打擊,時時刻刻如沉重的烏雲罩住她的心,她很少有歡快的情緒,幾乎夜夜夢中與丈夫和姣兒在一起,望著兒子如朝日般的面孔,她心裡甜得如注滿了蜜糖,然而一覺醒來,屋內空空,床頭空空,她不免又悲從中來,清淚一滴一滴地落在枕上,直到天明。

這一年來,她天天看著準兒,越看越覺得像自己的兒子,模樣兒像,笑聲像,連脾氣性情也像。她自己也覺得奇怪:我的兒子怎麼會跟這個小姐一個樣?莫非這準兒就是我夭折的兒子的投胎?莫非老天爺有意如此安排,讓兒子換作女兒身回到我的身邊?佩玉成天這樣痴痴地想著,日子一久,準兒就變成了她的親生似的,她把自己山高海深般的母愛全部澆注在準兒的身上。這幾個月來,她居然很少再夢見自己的兒子了。她更加確信,準兒就是兒子的轉世。

聽佩玉誇女兒聰穎,張之洞很高興,問:「準兒能認多少字了?」

佩玉答:「近半年來,我每天教她認三個字,三天一溫習,十天一複習,一月一考試。一個月下來,小姐把所教的字都記住了,半年裡小姐已學會三百字了。」

前學台對女兒的認字成績很滿意,又問:「我常聽準兒哼著兒歌,這也是你教給她的吧?」

「是。」佩玉答,「小姐天性於詩詞悟性高,一首五言絕句,也只讀兩三遍,便能朗朗上口,讀四五遍就記下來了。佩玉向大人恭喜,要不了十年,小姐準是壓倒曹大姑、謝道韞的女才子。」

張之洞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一陣後說:「曹大姑、謝道韞古今能有幾個?我也不指望她成為才女,只是長大了能讀點詩文,怡情養性罷了。」

稍停一會,又問:「準兒的琴學得怎樣?」

佩玉說:「她在琴弦音樂方面似有天賦。我還只教她個把月,便已能上手了,彈出幾個音調來,還很像個樣子。」

張之洞點頭說:「我原來想讓她再大些才學琴,她既有興趣,早點學也好。對準兒的彈琴,我倒是寄予大的希望,盼望她今後能像你一樣彈出動聽的樂章。」

佩玉忙說:「我天性魯鈍,不能成器。這幾年勉力為小姐打點基礎,日後望大人再訪求名師指教。小姐今後的琴藝,定會十倍百倍高出我。」

「哦,哦。」張之洞邊聽邊點頭,說,「其實,我也不指望準兒今後的琴藝如何出色。自古以來,色藝俱絕的女子,大多坎坷磨難,反而不佳,也不過是願她今後能借琴曲和諧家庭陶冶心境罷了。」

張之洞這幾句話觸動了佩玉的心思。她突然想到,自己彷彿就是古來那些色藝俱佳而命運不好的女子,一時情緒驟然冷落下來。

「爹!」

準兒一覺睡來,見爹爹坐在房裡,有點奇怪,她擦著眼睛,轉過臉對佩玉說:「師傅,我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你穿著花花綠綠的襖子,頭上戴著珠花,真好看!」

準兒這句稚氣十足的話,說得佩玉笑了起來。她走過去,俯著身子問:「是不是口渴了?我給你端點水來。」

「我想喝點水。」準兒說著從被窩裡爬起,佩玉忙給她披上衣服。準兒對父親說,「爹,師傅說過年後就教我彈大麴子,還說大麴子如果彈得好,天上的鳳凰都會飛下來聽。爹,鳳凰真的會飛下來聽我彈琴嗎?」

張之洞聽了女兒的話,心裡十分歡喜,說:「會的。只要你把琴彈得非常非常好,鳳凰就會來聽。」

佩玉端過一杯溫水來,準兒喝了一口,不再喝了。她瞪起烏黑的大眼睛問佩玉:「師傅,你的琴彈得好,鳳凰飛下來聽過嗎?下次鳳凰飛下來時,你喊我看,好嗎?」

佩玉笑著說:「師傅的琴彈得還不好,鳳凰還從來沒有飛下聽過。以後準兒的琴彈得會更好,那時就會有鳳凰來聽了。」

「真的嗎?」準兒將信將疑。

「真的。」佩玉堅定地回答。

「睡吧!」張之洞過來摸著女兒的頭,充滿慈愛地說,「睡吧,明天早早醒來,跟著師傅好好地學,說不定哪天鳳凰就飛下來聽你彈琴了。」

準兒脫衣重新睡下,一會兒便進入夢鄉。

紅襖珠花,鳳凰來儀。準兒天真無邪的童稚心愿驅散了佩玉心頭瞬時飄過的陰影,心情又恢複了撫琴時的平靜。

「佩玉,你幾歲學的琴,誰教的?」準兒對琴所表現出來的熱情,進一步激發張之洞今夜與女塾師談話的情緒。

「我也是小姐這麼大年紀開始學琴的,師傅就是我的父親。」

「哦,你這是家學了。」張之洞微微地笑了一下。

「聽我母親說,父親年輕時不僅書讀得好,琴更彈得好。父親家清貧。母親家較為殷實,外祖父為母親尋了一個富貴婆家,但母親不願意,為父親的琴聲所迷戀,一定要嫁給父親。外祖父堅決不同意,母親便在家絕食。外祖母疼愛女兒,說服外祖父勉強同意了。但外祖父心裡始終不愉快,母親出嫁時,嫁妝很少,以後也不讓我的父親登門。父母親一氣之下,便離開老家商州府,從陝西來到山西。從那以後,他們便漂泊異鄉。儘管幾十年來生活貧苦,但母親至今不悔她當年的選擇。」

「你的母親是個有志氣的女子!」張之洞脫口贊道。

「我原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但他們都在很小時就夭折了,父母親便把全部疼愛之心都放在我的身上。我從小和母親一樣,喜歡聽父親的琴聲。夏夜的麥場上,冬日的爐火旁,我們母女倆緊挨著聽父親彈琴。在琴聲中,我們忘記了貧困,忘記了憂傷,也忘記了人世間對我們的許多不公平……」

秋夜的巡撫衙門,在一片如水月色的籠罩下,白日里那些令人或畏或恨的種種,都已淡去消逝,出現在人們眼中的,是與百姓宅院一樣的柔和恬靜。女琴師的心裡浮起往日甜美的記憶,那是永遠留戀的在娘家做閨女時的歲月,那是永遠存在心靈深處的未受塵世沾染的神仙畫卷。

女琴師繼續敘說:「那時,父親總是對我說,佩玉,好好彈琴吧,窮人家沒有錦衣玉食,也沒有強權重勢,但有自己的慧心巧手,憑著聰明才智和與世無爭的心境,也同樣可以獲得人生的快樂幸福。以後你長大了,還會慢慢體會到,錢財權勢,儘管可以使人風光體面,但它不能給人真正的快樂,真正的快樂永遠只存於人的靈府中。靈府安寧,人才舒坦。而使靈府得以安寧的最好東西,便是音樂。音樂使人泯去機心,化除爭鬥,不機不詐,不爭不鬥,靈府便平靜如鏡,人就無憂無慮,快快樂樂。所以古人說『樂者,德之華也』,講的便是這個道理。」

「樂者,德之華也」。張之洞被這句話驚動了一下。這不是《禮記》中句子嗎?從小起便讀「四書」「五經」,這句話至少讀過二三十遍。讀它的時候,天天被科場連捷光宗耀祖的念頭衝擊著,從來沒有從化除機心爭鬥這個方面,去理解音樂的功用,更沒有想到道德的升華,便是建築在靈府平靜的基礎上。今夜,經女琴師轉述其父這番話後,探花出身有著六年學台經歷的山西巡撫,彷彿對「樂者,德之華也」這句古老的名言,有了一個嶄新的理解。

他情不自禁地說:「你父親這幾句話說得好極了!《禮記》中《樂記》這篇文章,我能倒背如流,自認為句句都讀懂了。聽了你說的這些後,才知道我原來並沒有讀懂,你父親才是真正讀懂了。」

「大人言重了,我父親是個終生潦倒的書獃子,我母親常笑他迂腐不中用。大人才真正是讀通了典籍的國家棟樑之才。」佩玉雖然這樣謙虛地說著,心裡對撫台的讚辭還是歡喜的。

「不能這樣說。」張之洞正色道,「這人生的窮通逆順,原是很難說得清楚的事。功名蹭蹬仕途艱澀的人,未必就是沒有真學問;一帆風順官運亨通的人,也並非就一定學問很好。就拿我本人來說吧,我四十三歲以前,將近二十年功夫一直遷升緩慢,總在中下級官員間浮沉。四十三歲後,突然官運好起來,一年多時間,便由五品升到二品。難道說,這一年多里我猛然開竅了?其實我心裡清楚,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