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查庫款 四、巡撫衙門深夜來了刺客

前幾天,護送閻敬銘到京師的郭巡捕回到太原,帶來閻尚書給張之洞的一封信。信上說,在拜見太后時,他已將寓居山西多年來親眼所見的弊端,擇其大者跪奏太后,還著重談了清查藩庫的事。太后用心聽了奏對,說張之洞辦事實在,山西大災後尚未復原,戶部要照顧山西。

張之洞讀到這裡,心情很激動。「辦事實在」這四個字,無疑是對自己到山西一年來所作所為的嘉獎。這對參劾葆庚、王定安,以及徹底清除山西官場三十年來的這樁大積弊,是一個莫大的支持。他十分喜悅地讀下去。

接下來,閻敬銘告訴張之洞,要充分利用太后「戶部照顧」這道口諭做文章,將山西幾樁積年未決的大弊端,如晉鐵貢輸一百年來腳費一直未提高等迅速奏報,我這個戶部尚書將儘力來辦。

這真是一件大好事!類似貢輸晉鐵這樣的事,在山西真是太多了。山西本是貧瘠之省,銀錢一向十分短缺,還要無端地增加這些負擔,從而招致百姓更大的怨恨,也使得百姓更為貧困。現在,閻敬銘以戶部尚書的身分,願意出面來解決山西這些積欠的大問題,豈不是天賜良機!張之洞再次領悟到「朝廷有人好做官」這條古訓,自思這幾個月來對閻敬銘所下的功夫沒有白費。

張之洞安排桑治平和楊銳辦理此事。經過他們二人多方查尋訪問梳理歸納,一共列出了十七項因公家經費不足,不得不向百姓攤派的弊政。這十七項分別為:鐵、潞綢、農桑絹、生素絹、呈文紙、毛頭紙、京餉津貼、科場經費、歲科考棚費、兵部科飯食、印紅飯食、秋審繁費、臬書飯食、臬府縣三監繁費、土鹽公用、各府州歲科考經費、交代繁費,共需銀三十萬兩左右。

張之洞看過單子後大吃一驚。一來山西,便聽說各種攤派嚴重,卻沒有想到攤派的項目這樣多,為數這樣大,而且大多毫無道理。十七項攤派一項一項地攤下去,無異於在百姓已經疲勞不堪的脖子上,再套上一根根要命的繩索。弊政單的最後面引了靈丘一個老農的話:「俺們老百姓好比一棵白菜,官府的一次攤派好比剝去一片菜葉,一年下來,葉子都被剝得精光,只有等死。」張之洞讀了這句話,心裡沉痛極了。

自古以來,朝廷設官置衙,為的是什麼?還不是為了能讓老百姓安居樂業、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嗎!可是由於機構繁多、人員冗雜,而且還要貪污中飽,老百姓的血汗膏脂幾乎被榨乾。官衙不但不給百姓造福,反而給百姓添禍。如此看來,這些官衙豈非不要更好!而更令人憂慮的是,朝廷首先帶了這個壞頭,把負擔轉嫁給各省。上行下效,又豈能過多地指責州縣保甲?

張之洞細細地審查這些項目,其中京餉津貼引起了他的特別注意,這是一項給京師低級官員的津貼費。

張之洞做過多年的小京官,深知小京官的俸祿太低。地方官吏的正俸儘管也很低,但年終的養廉費頗高,足以填補平日的虧損,而各部院小京官的養廉費卻很少。握有實權的六部尚有人進貢,而號稱清水衙門的翰林院、國子監則幾乎無分文額外收入,這些衙門裡的小官吏若不尋點歪路子,簡直連一家老小的正常開支都不夠。張之洞實在不明白,開國之初是如何制定這一套薪俸制度的。小京官中許多人也有權,小京官也要講體面,當體面都維持不下去的時候,他們自然會要利用手中的權力,去謀求一己的私利,從而壞了國家的法規。朝廷訂這樣的薪俸制度,豈不有意將官吏逼上梁山?

朝廷直到近年來才開始給小京官發津貼。發津貼是對的,但要從國庫開支,不能由各省分攤,將這筆負擔轉嫁各省。

張之洞雖然對朝廷這種做法不滿意,但知道「撤京餉津貼」這條不能提,一提就會得罪京師所有小京官。小京官若群起而攻之,則很有可能這件事就辦不成了。其結果只能是一項攤派都免去不了。不能因小失大。有的是山西省內的事,如歲科考棚費,也不應上轉給朝廷。張之洞為此剔除了一些項目。剩下的如鐵、綢、絹、紙等幾個大項,加起來也有二十餘萬兩銀子。若能免去這些攤派,也就解決大問題了。

張之洞拿起筆來,在桑治平、楊銳報上來的稟帖上寫了幾句話,要他們分別就鐵、綢、絹、紙幾項單獨擬折,屬於省內的攤派,容日後逐一解決。

寫完這段批語後,夜已經很深了。他離開書案,慢慢地走動幾步,藉以活動筋骨。這時,楊深秀推門而人。

「已二更天了,您還沒睡?」

「你不也沒睡嗎?」張之洞案牘倦煩,正想找個人來聊聊天。「坐一會吧,我剛收到一簍我姐夫從福建寄來的鐵觀音,想喝嗎?」

楊深秀生性豪爽,又喜歡喝茶,忙說:「福建的鐵觀音是天下名茶,既是鹿藩台寄來的,必定是鐵觀音中的極品。大人有這等好茶,我怎能不喝?」

張之洞的姐夫鹿傳霖三個月前奉調四川藩司,離開福建時,特為給內弟寄了一簍新茶。兩年前,張之洞還只是一個侍讀學士時,鹿傳霖便已是福建臬司了。這兩年張之洞吉星高照,官運亨通,一連幾個大躍步,而今官位已超過姐夫。鹿傳霖幹練穩重,一向官運好,現在才四十七歲,便已做到藩司,也算是有福之人。郎舅倆關係親密,常有書信往來。

楊深秀剛坐定,大根便提著一壺開水進來。不管多晚,只要張之洞沒有就寢,大根就不睡覺,這是十多年來的習慣。來到太原後,大根知道四叔身為一省之主,身邊又無夫人照顧,便更加自覺地承擔起照料四叔的一切事宜。春蘭來後,也和丈夫一樣,每晚都要等張之洞睡下後再安歇,為的是好隨時照應。

大根泡好了兩杯茶。一杯遞給四叔,一杯遞給楊深秀,然後又提著茶壺出去了。

楊深秀笑著說:「福建人喝鐵觀音,專門有一套程序,不是這樣用大碗泡。」

張之洞說:「這我知道。但那程序太麻煩,那是無事做的人想出的一套消磨時間的法子,我耐不了那個煩。」

楊深秀喝了一口後說:「這茶味是不錯,真不愧為天下名茶。若是福建人泡出來的,或許會更好。」

「你這人是得寸進尺。」張之洞笑道,也喝了一口,「就這樣喝,我已經很知足了。」

楊深秀說:「我剛才在楊叔嶠那裡閑聊,出門時見您這兒還亮著燭光,想起了一件事,要跟您稟報,不知您今夜有沒有功夫?」

「什麼事,你說吧!」張之洞重新坐到書案邊,順手將攤滿一桌子的稟帖收拾著。

「那一年,我幫縣衙門謄抄全縣地畝錢穀賬目時,發現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張之洞雙目炯炯地望著楊深秀。

「聞喜縣的地畝數與實際情況不符。」楊深秀一邊喝茶,一邊慢慢說,「首先,我看到我們青石堡的田畝數為六萬八千畝,這個數目便不對,我們青石堡實有田地七萬四千畝。這是家父做保長時親自督人丈量出來的。後來我問了幾個朋友,他們所在地的田畝數也比縣衙門所載的要多。」

「為什麼會有這種事出現?」張之洞放下手中的稟帖,皺起眉頭問。

「我也想過這事,為何會有六千畝的出入呢?」楊深秀略停片刻說,「後來想通了。原來,聞喜縣的田畝還是道光二十二年時丈量的,距今已整整四十年。這四十年間新開了不少荒地,這些新開的荒地都沒有算上。這是其一。其二,當年丈量時就不準確。許多大戶人家為了少交田畝稅,買通丈量人員,隱匿了田畝。這原是歷朝歷代都有的事,本不為怪。聞喜一縣如此,其他縣也差不多,全省加起來,這筆數字就不小,大為影響藩庫的收入。」

「嗯。」張之洞輕輕地點頭,「你說得對,看來要重新來一次丈量田畝。」

「大人這個想法太好了。」楊深秀大為興奮起來,「四十年沒有丈量了,很有重新丈量的必要。這首先是為了摸清我們山西的家底子,看看究竟有多少土地。我想,大人身為三晉的撫台,這個數字是一定要準確的。其次,山西貧困,稅收主要靠的是田畝稅,把多出田畝的稅收上來,是一筆可觀的收入。」

「好!」張之洞高興起來,「漪村,你說的是一條增加稅收的光明正道。」

「謝謝大人的嘉獎。」

「你有什麼好的丈量土地的方法嗎?」初為地方官的張之洞毫無這方面的經驗。

「有!」楊深秀胸有成竹地說,「每每看到魚身上長的鱗片時,我就想,難怪魚能保護自己,原來是一片緊挨著一片,沒有一絲地方裸露著,嚴嚴實實地,別的動物要傷害它,都無從著手。」

張之洞饒有興緻地端詳著眼前這位剛過而立之年的舉人,心裡想:魚身上的鱗片誰都見過,但誰也沒有從魚鱗上得到過什麼啟發,這個年輕人會有什麼啟發呢?

「我時常想,哪天我若做上百里侯的話,一定要模仿魚鱗片,把全縣的土地一一弄清楚。」

「如何模仿法?」張之洞覺得這話說得很有趣。

「是這樣的。」楊深秀不慌不忙地說,「我把我所管轄的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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