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清查庫款 二、胡林翼被洋人氣死的往事,震撼張之洞的心

吃過午飯後,閻敬銘在侄孫的服侍下,躺下睡午覺。張之洞則和桑治平一道,與楊深秀聊天。關於當年賑災和賬目的事,張之洞擬回太原後再深談,初次見面,則先談些輕鬆隨意的話題。他們談學問,談詩文,談晉南的民情世風,談國家的現狀和出路,三人談得很是投機。張之洞發現楊深秀是個人才,無論從功名資望,還是從年歲閱歷來看,都具備目前即可重用今後前途遠大的條件。晉陽書院缺個總教習,這楊深秀不就是一個極好的人選嗎?古人說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此話真的不假,只要留心辨識,人才到處都有!

吃過晚飯後,張之洞再次走進閻敬銘的房間,二人剪燈夜話。

張之洞誠摯地說:「上午與丹老一席話,所獲良多。如何獲取賑災款被貪污的真憑實據,我冥思苦想多時不得進展,丹老幾句話便解決了這個難題。」

閻敬銘笑道:「香要燒給真佛受,話要說得真人聽。不是真人,說得再多也無用。」

說罷收起笑容,將張之洞注目良久,嚴肅地說:「老朽這幾十年來歷盡滄桑,飽經世變,所更之事可謂多矣,所閱之人可謂眾矣,雖天資魯鈍,性近愚頑,不能登聖賢之堂奧,然三十餘年來的打磨錘鍊,也多少積累點識人辦事之能力。上午,老朽與撫台良晤半日,聽談吐,察志量,似覺撫台之氣魄風采頗肖乃師胡文忠公,一生事業可與文忠比美,而富貴壽考卻又要勝之。惟望多加珍愛,好自為之。」

閻敬銘的這幾句話,說得張之洞熱血奔湧起來。自通籍以來,張之洞便立下志向,這一生一定要以恩師胡林翼為榜樣,像他那樣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出來。然而,近二十年的久抑不伸,常使他心懷鬱郁,有時甚至心灰意冷。出任山西巡撫之後,他自覺為大志的實現邁出了重大一步,但離恩師的事業名望畢竟相差太遠。現在,這個恩師的摯友竟然說自己一生的事業,可以與恩師比美,甚至富貴壽考還要超過,這如何不讓他興奮!

張之洞忙說:「丹老此話,對我是一個極大的激勵。我一向崇仰胡文忠公,私下裡已把他作為自己今生的榜樣。只是當年追隨左右時尚在稚齡,其時間不長。後來恩師在湖北打仗,我在貴州求學,雖有些書信往來,但終究所知不多。丹老與恩師共事多年,相知甚深,我極願能多聽丹老說點恩師往事,以啟愚昧。不知丹老可否賜告。」

閻敬銘微微笑道:「老朽今夜約你來,正是要與你說點文忠公的往事。咸豐十一年十月文忠公去世,到今天已是二十一年了。文忠嗣子尚年輕,將來能否傳其事業還不可知。這些年來,每念及此事,老朽常以文忠後嗣不旺而遺憾。文忠入室弟子而又大有出息者,眼下實只撫台你一人。為酬答文忠當年知遇之恩,讓他後繼有人,也為了酬答太后、皇上的聖眷隆厚,造就大清國未來的柱石,老朽我義不容辭要將文忠一生學問事業的真諦傳授給你。」

閻敬銘拿起隨身不離的老葵扇,輕輕地搖動起來。几案上的燭光隨著葵扇的晃動而跳躍著,時明時暗。張之洞凝視著閻敬銘古銅色的方正面孔,腦子裡慢慢地浮出胡林翼的形象來:那是一張長長的因久病而顯得灰白的面孔。兩張面孔上的五官儘管不同,但有一個極大的相似處,那就是麵皮都粗厚而多皺紋,倘若他們穿戴普通人的衣帽混進市井之中,絕無半點異人之處。從裡到外,就是一個老農,一個老儒,一個老實巴交的平民百姓。常聽人說,中興時期的名臣名將,如曾國藩、羅澤南、彭玉麟等人,都是這一類型的人。而現在的位高權重者,幾乎見不到這類人的蹤跡。張之洞似乎突然有所穎悟。他沒有細細思索的空暇,他需要全神傾聽這位長者的腹心話。

「那年我在工部做侍郎的時候,與部里同寅談起文忠舊事,有個剛中進士分來戶部的主事,居然問胡林翼是什麼人。現在又五年過去了,像那個主事樣不知文忠是誰的年輕輩越來越多了。就是許多經歷過那段時期的人,其實大多人也不清楚胡文忠公。說起他來,不外是誇獎他打了幾場大仗,彷彿文忠公只是一個平亂的武將而已,他們真正把胡文忠公看低了!」

張之洞插話:「平亂的武將只是塔齊布、鮑超之流,恩師滿腹經綸,非一般武將可比。」

「攻城略地,是極為明顯的戰果,而其他的則不易看到。世間俗人大抵只能看到可觸摸的有形之器,至於無形之道,那隻能存於高人的眼光中,這也怪不得他們。」

張之洞點點頭,表示贊同這句退一步的判詞。

「其實,文忠最可寶貴之處,首在拯世濟民。他曾對老朽說過,他的一生受兩個人的影響最大。一是其父達源公。他粗為識字,達源公便授他先儒性理之書,故他從小便有為天下蒼生謀福祉之宏偉抱負。二是其岳父陶澍。他尚未成年時,陶文毅公便賞識他,將愛女許配於他。他終生崇敬這位譽滿朝野的岳丈。岳丈給他最大的啟示,是要為國為民辦實事。」

張之洞插話:「張幼樵平生最為景仰陶澍,稱他為近世官吏中的莽莽崑崙,曾、左都遠不能與他相比。」

「陶澍整頓鹽政,革新漕運,功在當世,利在千秋,的確是近世罕有的良吏。」閻敬銘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茶,繼續說,「文忠既然以古聖昔賢為榜樣,以拯世濟民為立身居官之目標,這便使得他遠非一般戰將可比。他是真正的國家柱石,社稷之臣,比之為古時的謝安、裴度等人並不為過。這些尚屬空洞。我想你最想聽的,莫過於以文忠舊雨的身分,談一些他的成功之道。元好問說,鴛鴦綉取從頭看,莫將金針度與人。世間好看的鴛鴦綉品多得很,如何綉出來的,則難以窺視,綉女亦決不會輕易授人。文忠已不在了,就老朽我這個當年的旁觀者,冷眼所見的金針出沒之法,現在來代他傳授給你。」

張之洞說:「我所要的,正是恩師的金針。」

「依老朽看來,文忠的成功之道,主要有這樣幾條。」閻敬銘似在思索,邊想邊說,「以湖北為地盤,與朝廷分權。」

見張之洞面露驚訝之色,閻敬銘凄然說:「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是當時內外之勢迫使的。若不如此,文忠固然不可成大業,朝廷能否得保住也難以逆料。文忠向朝廷分權,分哪些權呢?一分財權。他撤銷原設的南北隨營糧台,建武昌省城糧台總局,湖北一切進款和開支,均由糧台總局料理。老朽在武昌,便做了好幾年的糧台總局總理。湖北一切進款,包括地丁、漕糧、厘金、鹽課,一切開支,包括軍餉、俸祿、救濟、興建等,都由糧台總局料理,只聽文忠一人的,戶部不能插手。二分軍權。文忠手下的人馬,攻克武漢三鎮時不過六千人,到他去世前夕,湖北湘鄂軍營已達七萬餘人。這支人馬均由他一人籌餉供應,不用朝廷一分錢,因而朝廷也不能調遣,就連湖廣總督官文也不過問。」

「關於恩師與官文之間的關係,世間有不少傳聞,都說恩師這層關係處理得最為老到深遠。」張之洞忍不住插話。

「傳聞不少,微辭也不少,只有老朽最能理解文忠的苦心。」閻敬銘嘆了一口氣說,「文忠認官文的三姨太為乾妹,讓她拜太夫人為乾媽。有人說文忠出此策頗為低下。殊不知,沒有此策,何能與官文結成水乳交融的關係?沒有這種水乳交融的關係,官文又何能於文忠的一切軍事調遣僅畫諾而已,不置一喙?還不只這一點。」

閻敬銘壓低嗓音,輕輕地說:「文忠手握數萬強兵悍將,朝廷能放心嗎?滿蒙親貴能放心嗎?誰能說,官文不是代表朝廷,代表滿蒙親貴在盯著文忠呢?」

張之洞感到自己渾身冷了一下。二十年來,他的腦子裡好像沒有滿漢之間的畛域,也沒有特別費心思去想著這件事。經閻敬銘這一提醒,他突然省悟過來。是的,過去自己不過一芝麻綠豆大的小官,滿洲大員們根本就沒有把你放在眼裡。現在雖說身為巡撫,但說聲撤,一紙上諭就夠了,何況你如今的情勢,也沒有構成對他們的威脅之處。但二十多年前的局面不是這樣的,恩師手裡握的是一支能征慣戰聲譽卓著的湘軍。這支湘軍乃自招自養的子弟兵,它可以為朝廷收復失地,也可以從朝廷手中奪走城池,正可謂能載舟也能覆舟。當年恩師辦事有多難啊,虧得他如此計慮深遠!一時間,張之洞覺得自己增長了許多見識,許多經典上不可記載的學問。今後一旦自己沾上兵權二字,此事真是一面明亮的鏡子。

「文忠分的第三個權,乃是朝廷的吏權。」閻敬銘繼續慢慢地說,「撫台知道,我朝兩司的品級雖比巡撫低,但不是隸屬關係。藩司隸屬於吏、戶兩部,臬司隸屬於刑部,都有獨立的職權,巡撫不能隨便干預。文忠因當年戰事特殊,不能不集兩司之權於一身。又因為湖北最初之藩、臬兩司皆平庸文官,不能應付軍事之變,故抗疏請求朝廷撤掉庸吏,起用能員。朝廷不得不聽文忠的。就這樣,湖北兩司便成了巡撫的屬官,道府州縣的升黜,更由文忠一人說了算。朝野不少人指謫他,說他包攬把持。張撫台,老朽今天就這包攬把持四字要好好說一說。」

閻敬銘端起茶杯,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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