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晉祠知音 三、夜闌更深,遠處飄來了琴聲

吃完飯後,老者將他們帶到另一幢宅院。這宅院位於松水亭邊,善利泉在此處繞了一個半圓形,將院子三面環繞。另一面是一道屏障似的石壁。院牆裡花木茂盛,還有一個小小的魚池。魚池裡流動著活水,這活水引的是牆外的善利泉水。院子里錯落著大大小小十餘間房子,都布置得精美舒適。張之洞被安置在其中最大最好的房間里。他很奇怪:這麼偏僻的晉祠,為何有這等好的宅院,這是什麼人的家產?

葆庚笑著告訴他:「張大人,您來山西還不久,下官還沒來得及告訴您。您在山西做巡撫期間,這幢宅院的主人就是您,今夜我們都沾您的光。」

「這話怎麼講?」張之洞頗為驚訝。

「是這樣的。」葆庚解釋,「當年鮑源深做山西巡撫時,因為有頭痛病,聽不得城裡的喧鬧聲,於是藩司就從藩庫里拿出一筆銀子,給他在晉祠里修了這幢宅院,讓他住在這裡辦事。那時,從太原城到晉祠之間,每天車馬賓士,都是因為鮑源深在晉祠的緣故。不久,鮑源深調走了,曾九帥來到山西。九帥長年在戰場,風痹嚴重,常常需要卧床休息,於是這幢宅院便成了九帥的休憩之所。他做晉撫的那幾年夏天,便都在這裡度過。九帥喜歡泉水、花木,現在院子里的魚池、樹木,都是在他手裡種植的。九帥打下江寧後開缺回籍,曾侯送他一副對聯……」

「這副對聯我知道。」張之洞插話,「千秋藐矣獨留我,百戰歸來再讀書。」

「正是,正是。」葆庚擊掌贊道,「大人真是博聞強志。九帥很喜歡這副聯,因而將這院子命名再讀齋。」

「再讀齋!」張之洞說,「這個名字取得好,想不到曾沅甫還有這份風雅氣。」

「九帥書讀得好,他是拔貢出身。」葆庚對曾國荃很有感情,「九帥離開山西後,衛靜瀾來代替。他在山西呆的不久,在再讀齋里只小住過幾天,也認為此地是個讀書休憩的好處所。這半年裡,再讀齋一直空著。因為要請大人來晉祠踏青,才臨時打掃了一下。下官擬在此多安排幾個人,把它再修繕修繕。太原城裡夏天不好過,大人可到這裡來避暑,平時也可常來休息休息。」

真箇是初任地方要員,張之洞壓根兒沒有想到,一個巡撫居然還有這種特權,這與山西百姓普遍的饑寒貧困,與許多人的流離失所相比較,是一個多麼大的差距!過去在湖北、四川做學政時沒有留意過,說不定那些巡撫們也都有幾處別墅在郊外的名山勝水處。怪不得百姓與官府之間有一種本能的對抗情緒。面對著千百萬啼飢號寒的父老鄉親,作為一省之主,竟然能安得下心來享受這等美宅華居,百姓怎能不討厭唾罵乃至仇恨呢?

若是在平時,張之洞會立即拂袖而去,也不會顧及到別人的難堪與尷尬,但今天他的心情格外好,何況這個宅院並不是為他而修建的。他對葆庚只淡淡地說了句「不必再修繕」後,便將葆庚等人打發走了。

夜裡,張之洞躺在舒適的床上,想起白天所看到的名殿古樹,精神仍在興奮狀態中。他毫無睡意,遂披衣而起,佇立木格紗窗下,欣賞晉祠的夜景。

大根早已沉睡,四周安靜極了,只有善利泉流淌時發出的汩汩響聲,這響聲益發襯托出晉祠的靜謐。皓月的清輝透過樹葉花瓣,在地面上織就一幅黑白相間斑斑駁駁的圖畫。遠處,黝黑的群山,像剪紙似的貼在碧凈如洗的夜空底部,給古老的三晉大地增添幾分神秘誘人的氣氛。

似有花香傳來,淡淡的,幽幽的,著力去嗅著,好像又什麼味道都沒有。才一眨眼閑工夫,彷彿另一股香氣又從遠處飄來。張之洞想起韓愈的名句:「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這暮春之夜的遠方香氣,似乎也跟早春的草色一樣,在有與無之間:不經意,則香氣襲人;若著意尋找,它又無影無蹤。

張之洞做了半年的山西巡撫,說實在話,山西並沒有給他一個好印象。今夜,他好像發現了山西的另一面:秀美、溫馨、神奇、迷人。

山西,你原來也這樣的可愛!

忽然,從寧靜的夜色中傳來了琴聲。這琴聲飄柔輕曼,時斷時續,它立即把張之洞的心給吸引住了。他全神貫注地聽著。

這古琴彈撥得真好:它像是門前善利泉的流水,輕輕的,淙淙的;它也像興義府外繞山的霧嵐,綿綿的,悠悠的;它又像薄暮時光川西壩子農舍上升起的炊煙,婷婷的,裊裊的;它還像初夏季節京郊田疇上吹過的和風,暖暖的,熏熏的。這琴聲,使張之洞想起了結髮之妻石氏。

石氏當年彈出的琴聲就是這樣的輕曼悅耳,溫柔潤心。她有時也會伴著琴聲獨自低吟。那歌聲婉轉甜嫩,繞室盤旋。石氏的琴聲和歌聲,給孩子們帶來歡樂,給清貧的日子帶來充實,給小家庭帶來溫情,更給青年張之洞帶來說不盡的幸福感。

石氏的琴聲,是張之洞永恆的懷念!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蘇東坡的悼亡詞,今夜又在他的腦中浮起。這遠處傳來的古琴之聲,莫不就是石氏所彈奏?是她在思念往日甜蜜的歲月,在眷戀人世間的丈夫兒女?

難道是幻覺?萬籟俱寂的荒郊野外,哪來的琴聲?張之洞屏息一切思念,側耳傾聽。不,這不是幻覺,千真萬確是有人在彈琴,只是琴聲已變了。

此時傳來的琴聲與剛才的不同,它迂緩游移,凄清幽冷,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

張之洞猛然想起來,這不是石氏在彈琴,這是母親在彈琴。

四十多年來,在張之洞的記憶中,確切地說,是在他的想像中,母親的琴聲多半都是這樣的:它充滿著哀怨,充滿著遺恨,它似有無窮無盡的話要述說,似有無窮無盡的愛要施予。張之洞腦海中母親的形象既聖潔高貴,又愁腸百結。這些,都化為不絕如縷的琴聲,長久地迴旋在他的胸臆間。現在,這遠遠傳來的斷斷續續的琴聲,勾起了他對母親的深深思念。

再讀齋紗窗前的張之洞,久久地沉溺於對往事的尋索追憶之中。這琴彈得如此動人心扉,扣人心弦,彈琴者必定心靈手巧精於音律。此人是聰慧的雅士,還是纖麗的嬋娟?明天得問問。

第二天一早,張之洞向聖母殿的看守老頭說起昨夜有人彈琴的事。老者說:「這是李老頭的女兒彈的。晉祠里有一個舊書院,名叫晉溪書院,是乾隆年間辦的,到同治初年停辦了,以後做了當地百姓子弟的蒙館。兩年前,李老頭被聘為蒙館的塾師。李老頭一家三口:老伴和一個守寡在娘家的女兒。」

老者望著張之洞,以一種很憐恤的口吻說:「有一天,李老頭到聖母殿來和我聊天,說起他女兒的事。她的女兒名叫佩玉,十八歲出嫁,夫家是個殷實的家庭。嫁後第二年便生了一子。日子本過得甜美。不料,夫婿陡染急病,一下子便死去了。二十一歲的佩玉頓時成了寡婦,她心中已是悲痛萬分了,又加之各種風言風語更令她難過,不少人指著她的背影,說她克夫,是掃把星。好在還有個兒子,佩玉含著眼淚忍著痛苦,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誰知,兒子三歲時出天花死了。這一下,佩玉的全部指望都落了空,夫家也不把她當人看。萬般無奈,佩玉只得回到父母身旁。她從小好彈琴,這兩年來因為心中鬱結過多,便常常借琴來作解脫。客宮,佩玉昨夜的琴聲打擾了您吧!」

「不,她的琴彈得太好了,我想去見見她。」

葆庚忙說:「一個住娘家的寡婦,怎好叫您親自去看,把她叫過來好了。」

張之洞將葆庚拉到一旁,輕聲說:「昨天我就說了,我們到晉祠來就成了踏青的遊客,不再是撫台、藩台,去看看有什麼不可以?何況這個女子琴彈得這樣好,也可算個才女,我即使以撫台的身分去看她,也是應該的,並不辱沒二品大員的職銜。」

葆庚笑著改口道:「大人說得對,我們都去看看她。」

老者說:「既然各位客官硬要去,那我先走一步,叫李老頭收拾一下。」

過一會兒,張之洞在葆庚、王定安的陪同下來到晉溪書院。這座書院的確已廢棄多年,冷冷清清的,雜草叢生,但宅院寬敞,文星坊、泮池等也都還完好,可以想見旺盛時,這裡也是書聲朗朗弦歌不絕的。學政出身的張之洞對此大為感慨:山西的前任巡撫們可以拿出大筆銀子去修再讀齋,卻沒有想到要復興這所書院,真是枉讀了聖賢之書;待諸事辦理稍有頭緒後,一定要把晉溪書院恢複過來。

正想著,老者將李老頭帶上來了。老塾師在客人面前顯得有些拘謹。他連連招呼客人坐,又親自遞上茶碗,並一再聲稱沒有準備,無糕點瓜果招待,很是過意不去。

張之洞見塾師穿著雖陳舊,卻也還整齊,面容雖瘦削,五官也還端正。張之洞對塾師很熟悉。他知道不少塾師都是飽學之士,就學問來說,他們並不比舉人、進士差多少,只是命運不濟、科場不順罷了。就品性來說,他們因終日誦讀聖賢教誨,沒有受官場黑缸的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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