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投石問路 六、敢參葆庚、王定安,看來張香濤不是書獃子

閻敬銘走出門外,看到眼前站著一位四十開外的中年人。此人穿著一身黑色緊身衣褲,背上背著一個黑色行囊,與行囊並列的是一把黑柄長劍,面孔黧黑,五官端正,左手牽著一匹鬃毛黑亮的戰馬,那馬正悠閑地低頭吃著牆邊的野草。閻敬銘心裡誇道:十多年沒見到如此英武挺拔的人物了,這是哪來的脫下戰袍的將軍?他臉上露出讚許的笑容,說:「我就是閻敬銘。請問足下尊姓大名?從哪裡來?」

那人一聽,忙丟開韁繩,雙手抱拳深深一揖說:「您就是閻丹老,剛才多有冒犯。敝人從太原府來,名叫桑治平,奉張撫台之命,特來拜謁您。」

桑治平說罷,抬起頭來將閻敬銘認真地看了一眼。如果不是本人自報家門,他簡直不能相信,面前站立的這位,就是曾經做過山東巡撫、工部侍郎的大官員,就是那個受胡林翼器重、被慈禧太后簡記於心,朝廷多次徵召的中興名臣。桑治平不覺又細細地看了一下:滿臉粗糙的皮膚,上面有許多條刀刻劍剁般的皺紋,頭髮快白完了,鬍鬚雜亂,好像從未修整過似的。背微微有點駝,已是仲春時光了,身上還穿著厚厚的粗布黑棉袍,顯得臃腫。渾身上下,純是一個北方老農的神態,找不到半點卿貳大臣的氣概。

「桑先生,請進屋裡說話吧!」閻敬銘操著濃厚的陝西口音招呼著,這聲音如同從水缸里發出的一樣,瓮聲瓮氣的。

這是一座極為普通的晉南農舍,就坐落在解州書院的旁邊。進了大門後,閻敬銘將桑治平請進了他的書房。這書房也很簡陋:一個白木板做成的書架,零零散散地擺著幾十本書,桌椅板凳也都沒有上漆,惟一顯眼的是正中牆壁上掛著一副裝裱精緻的對聯:萬頃煙波鷗世界,九天風露鶴精神。上聯右上角寫著一行小字:書滌丈舊聯以贈丹初兄。下聯左下角也有一行小字:益陽胡林翼於武昌節署。

剛坐下,一個六十餘歲、布衣布履滿頭白髮的老太太,雙手端了一個粗泥大碗走了出來。閻敬銘說:「這是賤內。請桑先生喝茶。」

桑治平心裡一驚,忙站起身來。他懷著一股複雜的心情,恭恭敬敬地接下這碗茶,雙手捧著,似覺有千斤之重。閻敬銘坐在一旁說:「坐吧,坐吧。解州偏窮,沒有好茶葉,請將就喝點。」

桑治平望著碗中粗大的葉片和黑黃黑黃的茶水,舉起碗來喝了一大口。茶水苦澀,而他心裡則充滿甘甜。桑治平足跡遍南北,結交半天下,第一次遇上這樣一位奇人。胸中藏著經天緯地的大才,外表卻如木訥無文的耕夫;雖出入玉堂金馬之門,久坐虎皮交椅,如今卻怡然自得於竹籬茅舍之中;曾執掌生死大印,調度銀錢千千萬萬,如今卻四壁蕭然、家無長物;曾前呼後擁、八面威風,指揮過千軍萬馬,如今卻心如古井,寂然與一個白髮老嫗共度晚年。是青少年時期的長期艱苦,養成了這種見苦不苦的脾性,還是歷經富貴繁華後的返璞歸真?是天性如此,還是大智大慧?不管是出自於何種原由,十多年這樣過來,歲月豈不將他的生命與這一切融為一體了,他還能拋得開、離得了嗎?他還願意重返官場、再肩大任嗎?

望著桑治平這樣大口地喝茶,閻敬銘想他一定是餓了:「老妻正在為你煮飯,是不是先吃兩個冷山藥蛋充充饑?」說著就要起身去拿。

「不用,不用!」桑治平忙說,「肚子不餓,我是喜歡這種泥碗泡出的粗茶水,本色本味,最是宜人。」

「桑先生從太原府來,卻不嫌老朽這裡的簡陋,真是難得!」

彷彿他從來沒有出過解州城,一輩子未見過世面;彷彿他從來就是一個種田人,一輩子沒享過福。這句話說得如此自然,如此順口,令桑治平心裡感慨不已!他放下行囊,從裡面取出一個大信封來,雙手遞了過去:「丹老,這是張撫台給您的信。」

「老朽與張撫台向無交往,他怎會想起給我送信來呢?」閻敬銘邊說邊接過信封,從中抽出一封信來,他眯著兩隻眼睛看著:

丹老前輩大人閣下:

二十年前,之洞正欲束裝就道,遵恩師之命赴武昌,拜在老前輩帳下,求治國真學,詎料凶耗傳來,恩師仙逝,萬般無奈,只好止步。從此關山暌違,不得親炙。至今思之,尚痛悔萬分。老前輩建不世功業,孚海內人望,而急流勇退,隱身晉南。對老前輩而言,慕前賢之風,志節可嘉;對國家而言,老成閑置,大匠歇手,誠為絕大憾事也!兩年前,之洞應詔薦舉天下人才,即以老前輩為當今第一英傑上奏。客歲冬,奉命承乏三晉,臨行陛辭時,太后殷殷垂詢,數次問起老前輩,命之洞打聽消息,若身體尚可,務望來京輔助朝政。綸音親切,令下臣感慨萬分。今特囑友人桑治平前來拜謁,敬問起居。之洞初到山西,雜事叢集,待稍清眉目後,便南下解州,立雪程門,請教治晉方略。托桑君順帶二十年前恩師給之洞親筆信函一封。恩師當年對老前輩之讚美,皆已獲驗證,而「入閣拜相」之期望,也即在眼前。老前輩定不會長與漁樵為伴,而令友人九泉之下於不安。

晚之洞叩首

閻敬銘看完信後,嘴角邊微微露出笑容。他抬起頭來,正與桑治平凝視他的目光打了個照面。桑治平的目光明凈而深邃,友善而堅毅,使閻敬銘心頭一亮:此人不是凡俗之輩!

「張撫台信上說,有胡文忠公二十年前給他的信一封,托桑先生帶來,可否給老朽一看。」

「這封信是特為給您帶來的。」桑治平又從行囊中拿出一塊長約八寸寬約五寸的小木板來。他用手一壓,一塊木板分為兩片,裡面平平整整地壓著幾張信箋。桑治平將信箋取下,恭送給閻敬銘。

閻敬銘的雙手在黑布棉袍上擦了兩下,臉色端凝地接過信箋,說:「你稍坐一下,我去拿副眼鏡來。」一會兒,閻敬銘從隔壁房裡拿了一副眼鏡出來。桑治平看那眼鏡十分陳舊,一隻腳已不見,代之以一根麻繩。閻敬銘將老花眼鏡戴上。再次捧起信箋時,桑治平見他的雙手微微顫抖,兩片乾瘦的嘴唇似在抽動。此情此景,與剛才看張之洞的信迥然不同。桑治平哪裡能夠體會得到,這位厚貌深顏的老者此時的心情啊!

閻敬銘面對這封胡林翼的親筆信,就如同見到了去世多年的老朋友。他在心裡默誦著胡林翼信上的文字,就如同聽到老朋友在說話。二十年前武昌城,在巡撫衙門裡,在糧台衙門裡,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坐著,商量軍國大事,部署東征戰略,談論詩詞文章,也敘說家庭瑣事人情世故。那輕輕的、娓娓動聽的益陽官話里,充滿了多少智者的思索,仁者的友情啊!

正如張之洞所說的,這封信是胡林翼寫給正在南皮原籍溫習功課,準備明年春闈的張之洞的。胡林翼在信上對他昔日的弟子說,趁著現在有空,不如南下到武昌住段時間。書固然要讀,但不能鑽在書堆里不問世事,博取功名不是讀書的最終目的,最終目的是經世濟民。以你現在的學問,明年的會試高中如探囊取物,倒是治國辦事的真才實學,是要考慮的大事。明年中式之後,或進翰林院,或任百里侯,則再沒有歷練的時間了,此時是你一生中最為難得的時光。

閻敬銘邊讀邊點頭,深知胡林翼這番告誡弟子的話,是真正的閱歷之言。閻敬銘自己三十中進士,比起那些二十幾歲便金榜題名的人來說,他的功名不能算早達。然而正是發皇較遲,才有充分的時間讓他做幕僚,做賬房先生,從而練就實際的治事能力。後來一到戶部,就能獨當一面。對於各省報上來的賬目,哪些是誠實的,哪些是摻了假的,他一眼就可看出七八分來。閻敬銘將信再看下去,接下來胡林翼就說到了他。

老友信上說:糧台總理閻丹初先生乃當今賢能之士,理財本領湖北第一,天下少有。東征湘軍能足餉足糧,全靠此人大才籌運,這是真正的濟世大學問。林翼自是遠不能及,環顧今日宇內大吏名宦,亦鮮有及者。此等學問非書齋可求得,須從歷練中來。賢弟日後要做社稷之才,不可無此學問。丹初先生才華出眾而篤實謹恪,前途不可限量。今日在武昌做臬司,明日或調他省做藩司,後日再升為巡撫,都是意料中事。過幾年拜相入閣,也必是題中應有之義。此時來武昌,憑林翼薄面,尚可勉收你為入室弟子。再過些日子,或外擢或內升,那時林翼鞭長莫及矣。常言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賢契接信後即可整裝南下,林翼在黃鶴樓畔翹首盼望也!

「藩司」「巡撫」「入閣拜相」這些話,胡林翼當年從來沒有當面說起過。信上寫的,是他對千里以外的弟子的預言。二十年過去了,藩司、巡撫,這些預見已成事實,如此說來,「入閣拜相」也將會成為現實?一時間,年過花甲的閻敬銘心裡熱了起來。哪一個讀書人不巴望自己有入閣拜相的一天,何況做過大員、胸負奇才的閻敬銘!他之所以盛年歸田,是因為出於對世事的失望,也因此而使得對自己的前途失望。胡林翼二十年前的這封信,喚回閻敬銘消逝已久的熱情。其實,這些年來,解州書院主講的心靈深處,何嘗就真的淡漠了一切,就真的對宦海官場心如死灰?平生大志未得充分展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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