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投石問路 四、王定安貢獻三條錦囊妙計

衛榮光離太原前一天,特為到藩司衙門與葆庚話別。談話之間,衛榮光說起張之洞有清理藩庫的念頭。葆庚聽了心裡暗吃一驚,送走衛榮光後,他將自己關在書房裡,獃獃地坐了一個多時辰。

正白旗出身的葆庚,是清初八大鐵帽子王之一豫親王多鐸的後裔。顯赫的家世,使得他在朝中有廣泛的奧援。正是憑著這種奧援,這些年來,才具平平的葆庚在官場上左右逢源。他不屑於從七品縣令做起,拿著一大堆白花花的銀子,一出手便捐了個候補道員。分發到省後,又是銀子幫他很快得實缺。葆庚毫無從政的經驗,也不耐煩案牘簿書,但他卻遷升順利。待到曾國荃到山西做巡撫的第二年,葆庚便從陝西按察使調升山西做布政使,成為一省方伯。葆庚憑的什麼陞官?他的本事就在於京師活動的能力。省里有大事辦不了,需要朝廷出面解決的,派葆庚進京便十拿九穩。比如要戶部增撥銀子啦,減免稅收啦,要吏部在對本省道府一級官員的考績上客氣點啦,走王府的門子為某大員謀求調升啦等等,這些事葆庚都可以辦得順溜。葆庚抱著七分敬畏三分諂媚的心態,來到太原給曾國荃當藩司。他知道這個從戰火中打出來的曾老九脾氣暴躁,性格乖戾,且仗著戰功,什麼人也不放在眼裡。葆庚像侍候老爺子一樣地伺候著曾國荃。曾國荃對滿人官員有一種偏見。在他看來,幾乎所有的滿人都是酒囊飯袋。帶兵做官,不是他們有本事,而是命好。對葆庚,他自然也是瞧不起的,但葆庚對他事事恭順殷勤,曾國荃找不出他的岔子,倒也相處得太平。

那時山西正是大旱,赤地千里,餓殍遍野,景況慘不忍睹,賑災之事繁重艱難。曾國荃面對這個局面,甚是焦慮。這時葆庚的能力發揮了作用。他到京師四處遊說,居然給山西帶來六十萬兩銀子的賑災款。此舉,令曾國荃對他刮目相看,從那以後便對葆庚十分信任。十多年的征戰,讓曾國荃落下一身的病痛。來山西之前,他在湘鄉老家足足養了六年的病。六年鄉居,使他變得疏懶。病痛加上疏懶,又使得他對政事產生厭倦,於是乾脆把山西的事都交給了葆庚,另派一個心腹代表他和葆庚共事。

這個心腹名叫王定安,字鼎丞,湖北東湖人氏。他以秀才身分投曾國藩幕。後來曾國荃組建吉字營,曾國藩將王定安派到吉字營,協助曾國荃辦文書。王定安聰明能幹,文章寫得好,為曾國荃所器重。每打完一場大戰後,曾國荃照例都要保舉一大批人,許多與此毫無關係的人也有一份。這是曾國荃籠絡軍心人心的一個重要手段。所以,儘管他沒有乃兄的人格力量,卻有一大批哥們兒鐵著心跟他干,其原因便在這裡。王定安也是其中沾光者之一。到了同治五年,曾國荃做湖北巡撫的時候,他的帽子上也有了一顆候補道員的藍色玻璃頂子。不久,曾國荃辭職回家養病,王定安也回到老家,二人常保持書信不斷。曾國荃復出任晉撫時,召王定安來山西。王定安接信即赴太原。曾國荃對這位跟隨十多年的老部下甚是眷顧。王定安來到山西不到半年,曾國荃便向朝廷保薦他補授冀寧道道員。王定安對曾國荃忠心耿耿,曾國荃也將他視為自己的貼心人。王定安文才好,辦事有方,但品行卻不好,貪財好貨。那時還有一個候補縣令,此人就是徐時霖。徐時霖候補好幾年沒撈到一個實缺,正是倒楣的時候。恰好他出嫁兩年的妹子新寡回娘家,徐時霖靈機一動,從妹子身上打起主意來。他知道葆庚好女色,家裡已有一妻一妾,還不滿足。於是將妹子打扮得妖妖艷艷的,作為待字閨女送給葆庚做了第三房姨太太,葆庚自然歡喜不已。很快,徐時霖便因此補了實缺,並以小舅子的身分成了葆庚的死黨。

朝廷救濟和各省協濟山西旱災的銀子共三百萬兩,曾國荃讓葆庚和王定安來經理。葆庚又把徐時霖拉了進來。這三個人抱成一團,利用這個好時機,大肆貪污挪用。對於他們的行徑,曾國荃時有所聞。這個曾老九自己便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當年打安慶打江寧時,他明裡暗裡不知運了多少船金銀財寶回湘鄉。對於湘軍部屬的不法行為,他也基本不過問。而今葆庚、王定安從救濟款里弄點銀子,他同樣不計較。葆庚、王定安身為司道,如此貪污中飽而不受懲處,那些見錢眼開的官吏們便一個個都無所顧忌了。本已腐敗的山西官場,如今更加腐敗,更加黑暗。衛榮光膽小怕事,在山西呆的時間又短,葆庚、王定安所經營的事情,他不想也不敢去觸動,彼此倒也相安元事。現在張之洞揚言要來清理藩庫的賬目,該怎麼對付?

掌燈時分,應葆庚所招,王定安和徐時霖來到藩司衙門的小客廳。僕人送上茶點後,葆庚把門關緊,三人開始了密談。

「張之洞這個人,不知究竟是個什麼角色?」浙江人徐時霖來北方多年了,但說起話來依然有很濃厚的南方口音。自從那天在陽曲縣突然遭遇之後,他對這個微服私訪的新巡撫是既恨又怕。張之洞臨走時扔下的那句話,這些日子來,時常在他的腦子裡浮現。他心裡一直忐忑不安,不知張之洞究竟奏明朝廷沒有。徐時霖知道,七品縣令這樣的芝麻小官,其好與壞,太后、皇上是不知道的,全憑巡撫一句話。若張之洞真的要參他,當然是件很容易的事。他也曾問過葆庚。葆庚見張之洞來太原個把月了,並沒有什麼動作,以他在官場上混了幾十年的經驗,估計張之洞只不過是一時惱火說說而已,不會真的就上奏。徐時霖見後來果然一點響動也沒有,覺得葆庚的分析不錯,張之洞原來也是一個雷聲大雨點小的人。可是,現在他競要清理庫款了!他究竟是個只說不幹,還是個又說又乾的人呢?徐時霖心裡沒有準了。

「鼎丞,你是個才子,張之洞也是個才子。依你看,他這個才子究竟是個什麼角色?」葆庚用肩膀撞了撞坐在一旁的王定安。

沉溺煙榻的王定安被鴉片薰得又黑又干,加上個子矮小,整個兒就像一隻風乾的青蛙。他很怕冷,渾身上下讓名貴毛皮裹得緊緊的。進了葆庚暖和的小客廳後,他脫去外面的銀灰色狐皮大氅,身上還穿著兩件皮衣:裡面一件深紅色的火狐皮襖,外罩一件亮黑色貂皮坎肩。就這樣,他的兩隻雞爪似的手還是冷冷的。

他沉思一會兒,然後用尖尖細細的湖北腔輕輕地說:「張之洞這個人,我在同治八年見過一面,那時他在敝省做學政。有一次,我到經心書院去看一位老朋友,恰逢他來書院視察,並親自給書院學生講了一堂課。他講的是如何讀經。書院里所有的教師都去聽講,我的那個朋友也把我拉去了。也好,聽聽吧,看看這位學台大人究竟有多大的學問。一個時辰聽下來,所有的教師都佩服,我也很佩服:這個學政名副其實。我後來給文正公寫信,還專門寫了這件事。文正公給別人的信里說,近年張香濤在湖北做學政,輿情頗洽。文正公這話就是依據我的信說的。」

王定安說到這裡,有意停了下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臉上露出自得的笑容。徐時霖恭維道:「此事足見王觀察在曾文正公心中的地位之高!」

「張香濤後來又到四川做學政。在那裡刻了兩部書:《輶軒語》和《書目答問》。這兩本書我都看過,的確寫得不錯。尤其是《書目答問》,我可以斷言,必定是一部傳世之作。」王定安以堅定的口氣下出這個判斷,與其說是讚揚張之洞的學問,不如說是在炫耀自己的鑒別力。「這幾年在京師,他參與了清流派,對上下內外大大小小的事都愛發表自己的意見,名聲自然很大。海內讀書人,幾乎無人不知張香濤。但雨生兄要問他究竟是個什麼角色,也很難說。依我看,張香濤這個人,是一個學問文章都很好的文人。如果將他一直放在翰林院做學士,講經筵、衡詩文,他或許會是今日的紀河間阮儀征。但現在放他出來做方面大員,怕不是合適的人選。」

「何以見得?」葆庚、徐時霖幾乎同時說出這句話。

「我當然有充分的根據。」王定安將一粒西洋進口的藥丸塞進嘴裡,鼓了兩下腮幫,將它吞了下去。葆庚笑了笑說:「鼎丞又弄什麼靈丹妙藥來了?」

王定安將剛放進皮坎肩口袋裡的一個小玻璃瓶拿出來,遞給葆庚,一邊說:「英國出的葯,名字古里古怪的,我記不住,治頭腦眩暈最有效了。我方才覺得頭又有一點暈了,現在吞下一粒,過會兒就不暈了。」

「真的,有這樣的奇效?」徐時霖好奇地從葆庚手裡拿過去,打開瓶蓋,細細地看著裡面那些白色小藥丸說,「我太太也有這個毛病,發起來旋天轉地,吃了好多葯都不見效。你這葯是從哪裡來的?」

王定安說:「有個英國傳教士前幾天到太原來,既傳教又治病,隨身帶了很多洋藥丸子,吃了他葯的人都說管用。經一個朋友介紹,我去見了他。他給我看了病,並給了一小包藥丸,說吃了有用再來看。我要給他錢,他不要。我吃了三天他的葯,果然後來頭再也沒暈過。我於是去找他,謝謝他,向他要了三瓶。問他多少錢,他又不要。說這葯不能算價,你有錢就給一點,沒有錢就不給。我拿出一錠十兩銀子來問他夠不,他哈哈笑起來說:『足夠了,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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